小凤
灰灰灰灰 发表于 2020-07-31 23:15:47 阅读次数: 60390
三年前,高中毕业那会儿,我想和小凤在一起,但一直没有机会。那时候,我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后院的池塘。小凤说我土,连情话都不会说。她告诉我,我应该说——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大海。我愣了三秒,看见她回头看着我。我说,我还没见过大海呢。
小凤用手指戳了戳我,她说,我说你像木头你还不信?
当时我尴尬地杵在原地,双手捏紧裤缝,似笑非笑,不知如何是好。我注视着小凤的眼睛,又一次看见了夏日夜晚,满池塘飞舞着萤火虫的场景。我确信,那是我见过最美的景色,却不知如何向小凤描述。小凤突然拉着我往前走,她说,有什么话,下次再说好了。
我记得那天后来,我们往山上去,夜色像玻璃罩一样笼罩着山谷里静谧的龙潭。首先是灯光亮了起来,后来烟花在十点一刻如约而至。一溜火星蹿入半空,打破夜的寂静,随后绽放开涂饰着夜的画布。接着愈发紧密的,炫彩的烟花装饰了小凤的眼睛。小凤看得入迷,她说她很喜欢。她还说,如果有机会,可以去海边再看一次。
后来,她果真去了沿海的城市,她的宿舍就正对着大海。在她后来寄的信中,我得知大海也会有心情,小凤难过是犹豫的蓝色,小凤快乐是晨曦的金光。
两年前,小凤在她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中问我,什么时候可以给她回信?那段话是我妈念给我听的。
如果当时视力还正常,我应该会看见小凤纤细的字体,她会习惯将句号点成一个点。
庆幸的是,嗅觉与触觉不会骗人,信封上有着小凤特有的气息,纸张能够将一个秘密连接到另一个秘密。
我妈又问了一遍,你准备什么时候给她回信,这都第七封了。面对眼前的虚无,我说,那时我什么样,现在我又什么样?我哪来的脸去联系她?我妈没有搭话,彼时我的听力也愈发真实。我可以听见她拿起水瓶的动作,口中连叹了两气。毕竟,谁也不会预料到我会从六楼跌下来,还活着。
也是那时,我妈卖了我爹死前留的房子,搬到省院外租了屋子,原先的人也是断了个七八,自从我爹死后,我妈就好这面子。
同样,我也没把这事告诉小凤,小凤的地址一直写着龙潭县,每次收信都大费周章。从那封信后,我再也没收到过小凤的来信,我也觉得对大家都好。我一直觉得我们就像两只风筝,一场烟花烧断了线,她往了南,我向了北,从此便是不会有交集。
直到今年春节,正月十一,头一回回医院复查。李医生说着老话,劝我妈别去瞎弄偏方了,视神经完就完了,别给其它也给整没了。他说,看把你儿子,半边脸都整瘫了,再晚来几天,血都活不上来。这话把我妈吓得不轻,我却想笑,哪不得真成了木头?临走时,李医生突然叫住,他说,王建啊,住院部年前有封你的信来着。我听见他在抽屉里捣鼓,信纸从一个手掌传递到了另一个手掌。我开口问我妈,是谁寄的?她没说话,但我听出她张开了嘴,呼吸急促,也许在惊讶。半响,她说,是那个叫小凤的女孩子。
我拉着我妈快点带我往回去。大冬天,一老太推着个收废品的破三轮,在冰地上滚得哗哗响,后头还跟着个嚷嚷再快些的瞎子,一瘸一拐,路都走不利索,我自己想着都觉得好笑。回到屋,我接过信,摸着熟悉的纸张,忍不住咕了句,是她。我递回给我妈,让她读给我听。仿佛回到了两年多前一样,我所有剩余的感官都指向那些文字,生怕错过每一个细节。这一次她只写了两句话。第一句,她写到,终于知道了我这么久没回信的缘由了。第二句,她问,今年夏天有没有空去她的城市,带我去她信中的大海边感受一下?落款人是小凤,紧跟着她的电话。
夏天来的很快,我妈一直问我什么时候去小凤的城市,我说再等等。夏天快过去的时候,我一直没有勇气拨通电话,我妈见我终日比年前脸瘫一样还木楞,没经过我同意便打给了小凤。我听见了电话拨出的声音,接着我妈的小灵通便贴到了我的耳边,我立马问道,打给谁?我妈说,还能是谁?电话接通了,那头传来了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她问,喂?你是哪位?我咽了口口水,感到心脏在往嗓子运动,如同两年前我从六楼跌落时一样,一时失语,只得轻咳一声。那个女声在电话那头又问道,你是?我回过神说,是我,王建。她显得很兴奋,她问,你是准备来了吗?我说,是啊。她又问,你准备什么时候来。我说,过几天就来。随即,小凤说她有事先挂了。我听出她的嗓子有些沙哑,临挂前,叮嘱了一句,少吃辛辣的。
后来,小凤再打电话过来询问详情,都是我妈在沟通。我妈订了周末的火车,往小凤南方的城市需要十数个小时。我能感受到空气中细微的差别,即使在艳阳的夏天里,世界也在变得逐渐湿润。火车进站,我妈把电话打通递到我耳边,小凤那头问,阿姨,你们是到了吗?我说,是我,是的,我和我妈刚到。小凤很激动,她说,我们在二号口等你们。我挂了电话,一直在好奇她为什么要用我们。
也许是我的错觉,我一直感觉离她越近,她特有的那股清香便越浓郁,直到我真实地听见她在喊——在这里,在这里时,那种气息足以令人感到窒息。我听得见她的脚步穿过人群,踩在大理石砖上的声音,如同气味一样真实。在此同时,我也感受到了在过来的身影旁还有一个人。小凤和我打招呼,我扭头朝向那个身影,问道,这位是?
母亲拉了一下我的衣袖。小凤笑了笑,大概是咧开嘴的那种,她说,是我的男朋友。那个身影伸过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我感受到了他手掌的温度,极暖的那种。他开口说,你们好,欢迎你们。随即便松开与我妈握手。他说,小凤早提到过,她家乡的哥哥一直没来过海边,咱们这里的海一直很美。听完,我妈先笑了,我紧跟着笑了笑。
从火车站出来估摸着下午四五点,到海边大概六点的样子。小凤在出租车上,开着窗大声问我,王建哥,你听见海的声音了吗?我仔细聆听着周遭的一切,有着引擎轰鸣声,鸟类的鸣叫,小凤的呼吸,还有风声夹杂着一种从未见过的巨兽的吐息声。我回答她,听见了,越来越近了。
我们一行人穿过海边的护栏。走上防波堤,又从台阶下到沙滩,小凤捏了一把沙放到我手心里,兴奋地告诉我这是海边的沙,金灿灿的像金子一样。我说,那现在的大海是不是也是金灿灿的?她很惊讶地问我,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猜的,我说。她跟我描述,西边的落阳洒在了水面上,像一层金粉似的,还有水鸟从水面跃起,不时还有鱼儿。我认真地想象每一帧的画面,她告诉我,美极了。
忽然,她的手部传来声音,然后听见她身边那个男人,朝着咸湿的海风吹来的方向,大喊着:“大海,我爱小凤一生一世。”小凤似乎挣脱了那只手,又似乎锤了那个身影,这一切在我的脑海中上演,最后我听见小凤真实地说了一句:“你坏啊。”
晚上有海边的烟花,吃过晚饭,我借口身体感到不适,想回酒店休息,小凤再三劝道说,半年一次,好不容易赶上了,不去可惜了。不知哪来的不耐烦,我叫道,反正我又看不见。我妈又扯了我的衣服,她连忙说道。看来王建是真的累了,我陪你们去,让他早点回去,我可还没见过海边的烟花呢。
他们几人将我送到酒店,随后便出了门。我躺在床上,听见窗外人声嘈杂,后来有清脆的炸裂声,这种声音我在三年前也曾听过,那是烟花绽放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断了,人声也散了,随后房门被打开了。先是小凤说着,阿姨,我们就住在隔壁。我妈关上了门,踱了几步,长叹了口气,她自顾自地嘀咕着,这都是什么命啊。
后来的声音越来越少,有水流声,脱衣声,开关闭合声,世界重归一片虚无,我在心中长叹,终于什么都没有了。
这种寂静没有持续,时间已经不是一种确切的概念了,多久对我而言只是一种短暂,在短暂之后,我闻嗅到窗外飘来的香味,极其浓郁,仿佛在梦中一样。我又在虚无中听见了细微的喘息声,分辨出那是小凤的声音,可是夹杂着如同噪音的男性低吟。
声音的画笔在脑海中不断描摹当时的场景,人类的躯体在碰撞时会发出声响,而女性极其克制却又本能的反应一点点传递在我的神经中。
我试图切断所有接受外界信息的渠道,一切都很不真实,我却真实地看到了三年前见到的那一幕,那时候小凤穿着蓝色的碎花长裙,旋转着一会向前一会向后。我看见的是一双眼睛,或是真实的后院,蝉叫蛙鸣一时四起,月色洒落在池塘中央,萤火虫蕴绕着我,充斥了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我开始用言语描述这一画面的每一个细节,大大的月亮,青草芳香,比大海美上一万倍……母亲忽然抱住了我,我察觉到我的泪水流淌在脸颊上。
我意识到,三年前,小凤承诺的下次再说,永远也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