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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以北

无冰爱尔兰 发表于 2022-08-31 22:58:31   阅读次数: 771037

二一年的夏天我第一次踏入拱康路,那是连接居民区和钢厂的唯一通道,年久失修,晴天都会泛动泥泞。来往中载重卡车碾过干燥的路肩,扬起烟尘,掩盖远处高耸的烟囱与蓝色金属路牌。我打开相机,调整焦距,取景框的中央是路牌,在八月的热浪里涌动,几近融化,像太生硬的浪。天成大道,拱康路辅路,交岔口有老年病医院和东山大酒店,改制或废弃,垂落在电缆与爬山虎之下,像尘埃的果实。

沿着杂草丛生的边缘彳亍,偶尔有电动车驶过,斑斓且朦胧,也许是劳工,也许是住户。往里走的地方还有小区,靠近马路的一侧种满瓜果,掌形叶片下散发暴雨降至的可能。拱康路没有人行道,在钢厂拆除前只作运输途径,承载煤与钢材,或新或旧,黎明或黄昏,穿过海蓝色路牌。我一直很喜欢拍路牌,感觉它会象征我到不了的远方,缥缈、明亮且危险,带来失重的幻觉。

半个月以前我决定为拱康路拍一组照片,从居民区到钢厂。这是某种过分感性的行为,因为我并非专业摄影,甚至谈不上爱好,而我与它的关联,也仅限于居住。拱康路在城市北侧,是整个交通网中无关紧要的一片。拱康路的尽头是一片山,公墓,每年清明冬至都会有很多人,而且常常下雨。我一边试图避开积水和来往的电动车,一边看见钢厂废弃的水塔,深灰色塔顶越过围墙,视野边缘有鸟群的轮廓。因为那座山叫半山,便如此称呼这个地区。当地的住户大多是钢厂的员工,或者是员工家属,而我偏偏不是。钢厂刚刚关停的那段时间总是能看到他们穿着工服,散开领口穿过街巷,没有目的,却的确有终点。

事实上,我的家庭并非与钢厂毫无关联。祖辈是绍兴人,上世纪学工程,偏偏错过了旅苏的黄金年代,开始在杭州工作,首站便是钢厂。因为有文职背景,他在档案馆入职,做了几年文员。后来他在一次出差时遭遇车祸,小腿骨折,工伤离休,补偿了一间员工房。此前他并未在这里定居,只是平日里工作,将家人安置在绍兴,拥有如此契机,便举家搬迁了。这些事情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久远到父亲都无法完整叙述。

那天下午我拍了三百多张照片,回家后做了后期,剩下一百多张,不能说很好,但也许有意义,我不清楚。母亲在厨房炒菜,反季的上海青,无谓且实惠。我处理完的图片打包发给喜欢的人,然后坐在原处,看手机屏幕逐渐熄灭。过了好久好久,连风都开始安静下来,她回复,说拍得还行。我承认那一瞬间我觉得悸动,纵使我也清楚两人从未拥有深交的可能,甚至好友都行将难以维系,但仍然如此。母亲在客厅喊我吃饭,夜色沉默,包围眼口耳,翻涌起片刻的夏天。所有的事物都会有终点,我们都知道,可我们偏偏会侥幸自己拥有永恒。

母亲还没有动筷,她说她前天去了农贸市场,在临时摊位碰到一个老乡,在乔司种菜。母亲是福建人,九零年代到杭州谋生,并认识了父亲。我偶尔问过她们当年的琐事,明明听过,却什么都没有记住。半山有两个菜场,一个露天,三年前拆掉了当停车场;另一个是正经的农贸市场,在马路对面,从我有记忆的年月开起。我记得那个菜场有很好的熏鱼,但好久没有吃过了。母亲说现在菜价越来越贵,不当季的青菜八块钱一斤,往年里经霜也才一半的价格。我就着炒菜下饭,听到筷子和瓷碗很轻的摩擦声,好轻好轻,会像童话里描述海浪涌过沙滩。我对母亲说自己拍去拍了拱康路,她说挺好,不过要注意安全。拱康路有很多工程车,即使钢厂已经关停,它们还是如常往返,像坏掉的影像带,卡在崩塌的某处重复。

钢厂全称杭州钢铁厂,一六年拆的,属于重污染管制项目,停得又快又彻底,连同它附属的内容全数关闭。感觉钢厂可能会成为我永远丢不掉的东西之一,好像每写一点东西,就必定会嵌入钢厂,无论是虚构还是非虚构。

钢厂员工最显著的特征是蓝绿色工服,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永远敞开,露出深色的锁骨轮廓。蓝绿色我见到得很少,有印象的大概只有两个,幼儿园统一发的床单和一零年世博会的韩国馆外壳。前一个其实偏浅了一点,但大致相似;后一个是因为当时太晚,没来得及进去,只是远远望了一眼,隔着浅灰色天幕,所以会挂念好久。

它有一系列的配套措施,比如废热被送到了公共浴室和开水房,夏天会卖汽水和赤豆棒冰,员工专属,凭票购买。我不太喜欢赤豆,但我的父母喜欢,所以每年都会去买几十根放着。钢厂还有一个健身中心,其实就是一个室内体育馆,里面有正经的球场和观众席,入场的过道很阴凉,常常不开灯。我以前喜欢在里面来回跑,球场的灯光影成方格,有明朗锐利的边缘。

当钢厂开始在文章里频繁出现的时候,它已经拆掉三年多了。有时候我会想自己为什么会反复记起一个仅仅是存在的事物,起初我认为是单纯念旧,后来觉得这是一种执念,现在觉得它根本什么都不是,只能算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连梦境都无法侵入。

有人和我聊起过执念的话题,不算太久,才过去一年。当时我说人不应该有执念,因为它毫无用处,但现在我却无比珍惜它们,甚至担心可能的消失。在读完高中的三年里半山一拆再拆,从公共浴室到钢厂冷却塔,一共五座,花了好长时间。冷却塔是这里的地标,但不容易一眼看穿,靠山的北侧有一所小学,听说是唯一可以一窥全貌的福地。那是上世纪六零年代创办的学校,招收钢厂子女,祖父在离开档案馆后便于此任教,那是九六年以前的事情。

一九九六年我的父母结婚,在半山租下一个店面做家电维修。母亲早年做过幼教,但最后在杭州学电气,并认识了我的父亲。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店面,在浴室附近的自行车库。因为是本地的唯一一家修理铺,所以生意很好。零四年我出生,他们退掉了这个店面,在拱康路的另一侧开了新店,靠着小区保安室。那个小区和半山的所有小区一样,楼很老,不知不觉攀附爬山虎,在绿化带种上一整排水杉,冬天落下棕灰色叶梢。那个小区地势好底,每年夏天便和拱康路一起陷入无尽头的内涝。早几年的夏天总是下雨,暴雨,涨起的积水浮动折落的枝干,天晴便倒映浅灰色天空。钢厂搬走以前总是这样的。

在父母结婚以后祖父便正式退休。他身体不算差,左腿因为车祸有一点点瘸,即使是最后那几年卧床不起,他仍然可以大声让护工帮他拿水和山楂片。祖父很喜欢吃山楂片,那种用锡纸包住的小筒装,一次可以吃掉一整筒,即使他卧病在床。和所有老人一样,在祖母去世以后,祖父开始逐日虚弱,越来越暴躁。他会像小孩子一样和我说晚安,并且坚持等待回应。一四年他第一次摔倒,住院半个月,往后是第二次、第三次,直到医生开始建议长期住院。他没有什么要命的疾患,甚至没有老年人常见的高血压,但他就是不能继续像健全的人那样活着了。我每周去看他一次,和父亲或是母亲。他起初会问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后来只是让我们带一点零食,他嫌医院伙食太淡。我时常怀疑人的口味是否在出生后便固定,祖父虽然在杭州留了大半辈子,但还是很地道的绍兴口味。母亲和护工聊祖父的近况和薪酬,电视里在播抗日神剧,祖父好像在看,又好像没有,两眼望向山与云遮雾掩。医院把住院部建在山下。

说起来有趣,半山算是一个国家级森林公园,却并未给这一片带来什么收入。它不卖门票,唯一的收费项目是十元一次的观光车,载着你在山脚下开一圈,因为山路只能步行,窄且曲折。小学的时候我爬上过山顶,没有台阶,行程过半便是裸露的岩石,有棕红或是浑黄的纹彩。那不是很难前进的地方,可就是没有修路。山上以前有人居住,我猜现在已然消失。

整个童年我都未曾离开这个地方,却好像和它毫无关联。或许对于一个居住在市中心的人来说,我是半山人;但面对那些年老的钢厂职工,我又好像根本不属于这个地方。那天我的拍摄结束在距离钢厂几米远的拱康路尽头,边上是一大片公墓,我的祖辈都葬在这里。钢厂外挂着闲人免入的海蓝色钢牌,边上是建设规划和公告,我看了一眼日期,是一六开工的,计划做成工业遗存馆。一六年已经是六年以前了,但感觉好像真的就在上个夏天。那一年我升到了半山最好的初中,读完三年书,然后再升入重点高中,朦朦胧胧过完一段时间。有很多事情是预料不到的,我不会知道祖父在一九年去世,也不会知道父亲会在祖父去世后自首,因为他伪造的电器订单和意外保险,更不会知道自己能遇到那么多人,悸动或无动于衷。时间是三维生物的虚构产物,用各种名称划分生命的不同时期。毕业季总会有人提及青春,我猜那也算是某种虚构,因为我既无法发现它的开始,也无法明了它的终结,它就这样成为符号,像城市北端的工业遗存,像小区岔路口逐年更换的乘凉老人,像修不好的拱康路,像照片角落失焦的高耸钢轨,保存明亮与热烈。它可以像任何事物,却不是它们中的任何一种。半山先是成为报告里模糊的城北,然后成为老区,最后彻底消失,成为灰蓝色的天空与悬铃木宽大繁茂的枝叶。

我转身离开,离开拱康路,离开原点。路标说身后向北,于是我继续往北走,去到北方,或是存在于过去的原点。那是比远方更远的地方,没有尽头。

评论(0)

刘杨
评分
86
作者的叙事是比较有耐心的,也比较扎实。语言表达流畅、成熟。但是在作品中,个人情感、日常生活碎片和城市符号变迁之间的融合度略显不足。

庞鸿
评分
93
尽管内容上全无联系,但本文令人想起《柏林童年》,大概是因为两者皆由“回忆”与“城市”这两个关键词所贯穿。文字夷然而持重,是令人沉静的风格,与早年读过的周嘉宁颇有几分相似。

张牧笛
评分
90
作者用一种沉静、从容的声音去表述这个时代,用一种细腻敏感的情感去寻觅浮世的温柔,用理想的、怀旧的情怀安放一颗浮于世上的心灵。

何天平
评分
90
笔触冷静,既有抽离感也有贴近感,这是一种很难得的本领。

顾奕俊
评分
91
难能可贵的是作者行文中的克制、冷静。其以微妙的抽离者身份返照熟悉的人事风景,以及逐渐远去的历史。

张引墨
评分
79
作者描写了自己生活的环境和父辈的生活经历,写作的人物和人物生活的环境有一些割裂,没有写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作者以自己的想法作为文章的脉络,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会给阅读带来障碍。

于文
评分
87
语言克制而有力量,有些转折有点突然。

朱婧
评分
95
拱康路的拍摄,勾连起这个城市曾经存在但不断消失的地标,记录的是改革开放时代城市史的一部分,同时勾连起的,还有微小的家族史,关于爷爷、父亲与母亲,他们在这个城市扎根生活留下后代,那些看似平淡也惊心的记忆。作品笔触从容,表达准确,强烈的现实感中亦有一种动人的情绪流淌。

吟光
评分
89
情感真挚,用词老练。作者回忆着在拱康路的往事,引发思绪。走向北方,也走向更远的地方。
总分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