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退出 登录  |  首页  |  锐角网  |  留言板

小世界

Alan的Raven 发表于 2022-10-01 23:58:54   阅读次数: 16

爸爸消失了。他不在家里的任何一个房间出现,遗落在地板和角落的头发在妈妈日复一日的清理中越来越少。阳台上晾晒的圆领衬衫被风拉长,在窗帘上投下变形的阴影和嘶哑的说话声,后来板结成了瘦弱坚硬的盔甲,提醒我们这里曾经是他的领地。

偶尔我会在姐姐的电话里听见他的声音,依旧是那样有气无力,和消失之前没有两样。在消失之前,他的身体变得很小,能够轻松地从房门的缝隙中穿过而不发出任何响声,屋子里的空气也不会随他的到来有任何改变。无论他说什么,妈妈都充耳不闻,电视柜上摆放的杂物和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成了横亘于他们之间的山海,爸爸渺小的身躯被它们遮蔽,不能再搅起她眼底的任何波澜。我知道他每天夜里都抱着被子走出房间,或者说,他的身子化成了一滩水,从锁孔中溢出,随后缓缓地通过走廊和客厅,在沙发上复原,所以才没有一点声响。

而我早就习惯了他的可有可无。一切都是他的错,妈妈无数次对我说。

但姐姐显然不这么认为,在日复一日的无视中,只有她会给予爸爸回应。每当那时候,我都能看见爸爸的身子拔高一两寸,随后又在妈妈的打断中归于无形。姐姐说他又结婚了,新的妻子经营者一家饰品店。我去过几次,从小小的化妆镜里瞥见了她的样子——连牙齿都是细细的,抬头说话时,脖颈上蝴蝶形状的纹身在女孩们晶莹闪烁的指间默默飞走了。


“啪嗒”一声,黄柳雯在我身后,对着一面全身镜扣下了发卡。我不知道为什么买一个发卡需要用到全身镜,但我得承认,那个发卡很适合她——我也是这么对她讲的,因为她是唯一愿意带我来饰品店的女孩,独自去的话很快就会被注意到的。我没有说的是:我只问了她。

从饰品店离开以后,我低头追着黄柳雯的步伐往学校的方向走去。我之前从没有注意过,她的步子迈得如此之大,一步就在地上划出了我匍匐好久才能抵达的弧线,每一下都像是在琴键上轻触,毫不拖泥带水。离学校还有一个转角的时候,她回过头远远地招呼我,发什么愣呀,咱们快迟到了。我回应她,却只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暧昧不清的发音。我在想,她会不会答应我一起去看少年宫的画展呢?

挤进座位,住校生们已经结束早读。从黄柳雯身后收回目光,我突然发现我身边多了一个人,将脸低低地埋在手臂里。我想了一阵才记起来,原来我有一个同桌。如果说黄柳雯在上学期转学过来后,一跃成为了班级里最受瞩目的女孩,那么我身边就坐着整个年级最没有存在感的男孩,所有人都习惯用“喂”来代替他的名字。他甚至没有一个外号。无论什么时候往他的位置看,你都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雾气,没有面目,也不发出任何声响,每当清点人数时他都会被有意无意地遗漏。但此刻,尽管仍然没有看清他的脸,我却感觉到了他在这里。趁着第一节课前的间隙,我拍了拍前桌的肩膀,他却故作神秘地让我不要多问。

几乎整个上午,我都在想怎么向黄柳雯开口,尽管之前已经有了几次一起去饰品店的经历,但大多数时候,我都和跟在她身后随时准备扒窃的小偷没两样,只敢看她在镜中的倒影。临近中午我才终于下定决心,趁着午饭期间,写一张匿名的纸条,只告诉她地点和时间。我并没有抱任何希望,这张纸条也不会给我带来任何损失。我清楚自己不是什么受人欢迎的角色。我总是这样畏首畏尾。

随着涌动的人群离开教学楼,我适时从海洋中脱身,站在对面的树荫里望向教室。等到最后几个身影从玻璃上消失,我才攥着几乎汗湿的信封回到楼上。离教室还有几步之遥,我却突然看见了角落里那个低着脑袋的身影。我的同桌看起来并没有起身的意思,尽管我相信他的胃袋此刻和我一样空空荡荡。但再一转头,我却发现他已经径直从我身后走过。我继续在原地驻足,假装看了一世纪的风景,等到他低垂的脑袋消失在楼梯转角处,我才重新拾起勇气迈进教室。我将自己的信夹在黄柳雯抽屉里第一本书的书页中,我甚至记住了页码124,我相信那会是我今后的幸运数字。

当我要起身的时候,我突然瞥见了走廊一侧的磨砂玻璃上逐渐放大的身影。我慌忙伏下身子。脚步声在教室的角落处停下,大概是我的座位附近,沉寂一阵后,响起一声桌脚在地面拖行的尖啸。书本掉落的间隙,不断有细碎的笑声传来。余光里我看到一个人影久久停在磨砂玻璃上,如果他稍微踮起脚,就能看见我在这里。周围复归平静,我才能够直起腰身,看见我座位旁的那套桌椅不见了踪影。地板上的纸张被风吹动,露出一行灰色的脚印。我一下想起了他埋在手臂里那张脸,被一双双鞋底践踏得面目全非。

下午晚些时候,我从前桌递来的字条上了解了事情的全貌:同寝室的几个坏种经常逼着夏苇吃肥皂——这种事情他们没少做,有时是棉絮或者牙膏。前一天晚上,我的同桌夏苇终于不堪忍受,扑向了其中一个室友。尽管他很快被关起门的其他几人按在地上,但他死不认输的牙齿还是在他们的手臂上留下了一排牙印。今天中午,那些人卸掉他桌椅的螺丝,把那堆零件扔到了教学楼后的垃圾堆里,之后又觉得不解恨,回来让他亲眼看着他们把他的整套桌椅拖到失物招领处。看到这里我才明白,当时贴在玻璃窗上的人影就是夏苇。

上课铃响,我把字条团作一团塞进课桌的缝隙里。开始讲课后不久,夏苇才从后门进来,一步一步挪到我身边。老师回过头看见了,问夏苇你的桌椅和书去哪儿了?他低头不说话。再问一次也还是这样。老师有些急了,说夏苇你抬起头来。他抬头的瞬间,所有人都看见了那张挂着眼泪,显得又蠢又怪的脸。他的身形不断缩小,直到变得和之前一样,坍缩成一团模糊的云翳。

他最后什么也没说。


放学后,我远远地跟着黄柳雯,看着她重新在路灯下跳起那支轻盈的舞。在经过两盏路灯的中点后,我身前的影子被拉到最长,几乎就要和她身后的影子重叠,但她的影子也在不知疲倦的往前飞驰,直到一盏新的路灯劈开我与她的距离。我希望她没有看到那封信,因为整个下午她都没拿起那本书,这样可以让我不那么快地知道答案。往前走了很久,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错过了回家的岔路口,转过身,长长的影子像断不掉的尾巴。我不断将它收紧。

第二天一来到教室,我就感觉一切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夏苇的座位换上了一套崭新的桌椅。而我的课桌上书籍散乱,甚至连昨天他被踩脏的几本书也出现在了我的抽屉里。第一节课铃响之前,班主任打断大家的早读声,带着一名女生站上了讲台。那是新来的转校生,自我介绍之后径直走向了我的方位,最后在我身旁坐下。我看到所有人都在鼓掌的时候转过脸,看向原先的虚空之处。那块区域似乎从来没有承受过这么多关注,甚至因灼热的视线产生了变形。我感觉有些透不过气。就算是上课途中,也时不时有谁在老师转过身时投来目光,她一一报之微笑。她的脸似乎是为了微笑而生的。

而他们回头时,目光总是在不经意间掠过我的脸庞。不知道是不是我过分敏感,我似乎从中看到了一丝嫌恶。一双眼睛,两双眼睛……等教室里半数的目光都在我身上停留过片刻,我突然发现自己像一只豪猪,身上缀满了别人施加给我的投枪。我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转校生坐在我身边并不是出于我的意愿。如果谁愿意,我会毫不犹豫地和他交换。可他们只是沉默。

当然这只是开始。第二节大课间的跑操结束后,我回到教室,看见座位上的书撒落了一地。同桌垒起的书墙像是道绝难跨越的铁壁,把秩序和混乱区分开来。我捡起那些书,看到有不少页都被人用笔画上了大大的红叉。前桌回来后看见这幅景象帮着我收拾,其中一本被压在了课桌下面,他刚将课桌抬离地面,就被一双手重重地压了下来。抬头看去,一个和我并不熟悉的同学坐到了课桌上,开始和其他人攀谈。前桌小声地说,他们就是夏苇的室友,随后不再和我说话。直到上课铃响过一阵后,他们才慢悠悠地回到座位上。我想尽快把书从桌腿下抽离,却扯坏了封面。教室里响起撕裂的声响。

这堂课上到一半,老师要求我们拿出本子准备默写。我在抽屉里摸索,却摸到了许多被撕碎的纸条。我顿时感觉到了反胃,好像整个身体都缩小了,只剩下内脏还保留着原先的尺寸,将我不断从内部撑裂。默写的途中我一直按捺着情绪,指甲在手掌中留下四个混杂着汗水的血痕。直到上交,我才把手从抽屉里拿出来,缓缓张开手掌,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老师背过身时向我张弓射箭。那些碎片,每一张都写满了我当时夹在黄柳雯书本124页的文字。不同的笔迹,不同的纸张,重复着我这个匿名者幼稚的语句。我代替夏苇,变成了班级里最微小的坍塌星云。

我几乎记不得我是怎样熬到一天结束。此后的每天不再有人招呼我和她同行,没有人和我说话,我也不再关心我的影子是怎样追逐自己。日子消失得没有知觉,每一天夜晚,等反应过来,我已经反锁了门躺在床上。妈妈在爸爸消失后总在客厅和不同的人打电话,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不再轻易地向我和姐姐提及。而姐姐,她关心已经消失的爸爸。班级里,开始的凝视渐渐变成了视若无睹,前桌的陈海也在脑后垒起高墙。我感到自己正在消散,不断缩小,追赶不上任何人的脚步。


冬天比所有人想象得更加艰难。南方的孩子们总是在期盼雪,但它从没有按时前来,偶尔光顾,落到地面后也只能选择同流合污,将泥泞的路面搅得更加不堪。妈妈终于发现了我的异常,有时候她会让我学着去适应,更多的时候她只是问我,是不是受到了那个人的影响,为什么她提供了一切我还不满足。面对这个问题我只能沉默,并且想象自己已经消失——这是我和被人无视唯一能够达成的和解。

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姐姐会放那个消失的人进门。现在我也已经是一团云雾,所以就算反锁着门,我也能感觉到另一团云雾的动静。我不同情他,就像我不同情我自己。直到某一晚,我在半梦半醒中听见大门在很短的时间里开关了两次。我拖着还没有完全醒来的身体俯在门后,时隔许久再次听到了爸爸微弱的声音,他说她的女儿生病了,为了照顾她,饰品店已经关门,之前的欠债还剩下一些没有还清,他已经问遍了所有能问到的关系……

他的话还没有讲完,就又被妈妈打断了。这一次,妈妈终于听清了他的声音,她说到你家里去谈吧,差多少钱我先垫着。我打开反锁的门,看见他们三个人站在灯光下,妈妈看着爸爸,似乎后者终于有了新的形体,从云雾中生长出面目。妈妈回到房间又披了件衣服,手上拿着一件旧外套,两个人走出了家门。

他们走后,我忽然感觉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愤怒。我拿过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感到冰冷的液体顺着我的食道汩汩而下,然后我用尽全力,将它朝着大门掷去。晶莹的碎片吐着舌头散落在姐姐的脚边。姐姐看着我,似乎要从这团混沌的气体中辨认出她的弟弟。过了很久她说,他们俩一直都没有告诉你,一开始,是妈妈先出轨的。

那晚我在街上走了很久,我想姐姐说的没错,我的愤怒来自于他可以轻易获得原谅。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应该被原谅,施加在我身上的东西没有形体,只是一股随机的恶意。透过这种恶意,我在他人的视线中越来越模糊,直到变成一个令人厌恶的标签。我不需要有声音,不需要有形象,我的存在只是为了满足他们无目的的破坏欲,就像我那时脱手而出的水杯。没人在乎它是否将谁割伤。

绕过很多路后,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岔路口,一阵疲惫袭来,就坐在马路边,将脸埋在两臂之间,居然就那样短暂地睡了一觉。醒来之后,我发现面前的光线被一个人影遮蔽了,扬起脸,我看见黄柳雯站在我面前。

“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她这样问我。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惊讶于,她还能看见我。而她只是静静地撑着膝盖,光线在她身前投下的影子,一点点地覆盖了我。我一下子想起了什么,问她今天是几号,她看上去很不解,说:“12月4号,你到底怎么了?”

说实话,我讨厌她表现出的善意,因为它像那些恶意一样突如其来,不由分说地往我眼眶上打了两拳,泪水汩汩。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变成了一对透镜,无数光线通过它,不断放大眼前的景象。

我想,我有自己的样子了。


评论(0)

何平
评分
89
“爸爸消失了”,一个奇崛的开头,也成为日常生活的转折。爸爸出入家庭给“我”的心理影响被作者自然而然地表达,细致而贴切。

匪我思存
评分
86
文笔流畅,舒展自如。内容充满飞扬的想象力,用隐喻的方式将所思所想表达得诗意又深刻。

王旭烽
评分
92
有较强的语感,叙事的修辞也有相应的能力,总体上文学性较强,对事件表达的象征手段也把握较好。但在结构上还不够严谨,在故事的内在逻辑性上,还有可以推敲琢磨之处。
总分 2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