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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世界

镜月斋主人 发表于 2022-10-01 22:26:23   阅读次数: 5

 放眼望去,轻轻如飞舞的蝴蝶。一望无际,薄薄如推平的银沙。晓风稍寒,曦光溢,红白相杂,映衬冬梅的身影。一夜之隔,枯木之上犹如梨花盛开。雪与花月并称的时节,那座亭,在我记忆的深处。

  那座亭,我依稀记得。整体轮廓大概还是清晰的,尽管已经是相当遥远的事情了。

  童年时我住在苏州的老城区,按现在来看,也就是姑苏区。从家门口过去一段距离,应该是人民路。家的周遭还有许多巷子,只要不往人民路方向走,就还是居民的住宅地。那些巷子,或者应该被叫做弄堂,是我与她玩耍的地方。

  那座亭,就这样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忘记是怎样的树了,也许是榕树吧,只记得那棵树极高大,倾斜着为亭挡住烈阳。旁边则是一小河,每日有人清理其中落叶。当时贪玩,觉得这树容易爬,所以一左一右壮着胆就上了。爬到一半碰到一个蜂窝,吓得我直接摔到地上,腿都快摔断,流了好多血。哆哆嗦嗦如小偷被抓,回到家中不知对父母撒了个什么慌,才免遭一顿毒打。

  夏天的苏州犹如蒸笼,真是又湿又热。不过,那座亭里,倒是意外的凉爽。我们后来回了温州,也依旧怀念着那座寂寥的亭子。

  等到了初中,我们在一个地方上学。她的成绩很好,每次都能名列前茅。等到初三时候,她对我说,她想回家了。我问她,你想回哪个家?她笑笑,说自己想回苏州了。我沉默一瞬,点点头,于是毕业后,彼此便分开了。

  我十分羡慕她。因为她是苏州人,可以到苏州念书。而我的根毕竟在温州,至少在那时,父母没有再到苏州的打算,所以我只能留下来。有天她找我喝碧螺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经常去的那个亭子?”我说记得,那时候你玩的比我都疯。她则是笑骂了我一句,又说她等我来苏州找她。我说一定会的,到时候我请客,你付钱。彼此就如此打趣着。

  她去苏州去的比较晚,大概快开学了才买的动车票。我们约定好以后在学校的日子彼此要多有信件往来,所以交谈勉强延续着。

  “我已入学了。听说这所学校还不错。我的家还是在原先的地方,离那座亭子似乎有些距离,大概十分钟的样子吧。这边真是一点没变呢,只是到处修路。”

  “已经入学了吗?真为你高兴。希望多寄来些小物品……”

  我当然十分关心她,但总是不知该如何跟她讲,不过似那般奇妙的关系,如今想来其实是不错的。她说她想成为一个学者,说实在的,我也颇想做学术,所以我在信中告诉她:“王国维所谓‘三大境界’,仔细思之,无非明志之,坚持之,茫然之,而后偶然一瞥,竟得真理。也许彼此正在坚持的路上。”

  高中的日子说来是枯燥乏味的,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没有手机,没有电视,眼前手边唯有那些不知为何物的课本。我不喜欢被封闭的感觉,也不喜欢学自己根本不感兴趣的内容。所幸信件往来,至少能聊以慰藉。距离是能产生美的,写信的过程中,其实不知不觉地,彼此心的距离也在拉近。

  印象之中,她是倔强的人,能做常人之所不能做的事情。也是如此,她总是能带给我许多意料之外的乐趣。说起来,她的手艺真是不错的。苏州有名的是桂花,而桂花可以做出各种东西。桂花酒酿,桂花糕,桂花香料,只要时节到了,她总寄来一些。只是好景不长,她有段时间的信件总说自己骨头痛,后来竟被查出癌症。不过,她一开始并没有对我如实相告,只是说运动时擦伤导致的发炎,我信以为真,遂真的没有太去管她。等到实在隐瞒不住时,癌细胞已经扩散了。其时新冠疫情还颇为猖獗,但我已决计要去苏州见见她。但是她却一个电话打来,说,你要是来,我无论如何也会记恨你。她大概不想我陷于危险之中,也不想让我看见她难堪的一面,到了最后,我眼睛一闭,又把票退了。

  我不大明白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她的身上,也许冥冥之中确实有神灵。我后来偷摸着去龙虎山寻了道士,希望能帮她算上一卦。那道士说,她今年犯太岁,而且又食伤运,再加上本来身体不好,大概回天乏术。但是他让我请了符,说有一时功效,但大势所趋,天命不能违。事实也果真如此,她收到符后,痛苦减缓了些,吃饭也多了些。但我明白,这不过是回光返照。天气逐渐转凉,苏州的冬天虽不是酷寒,但常有霜冻,有时却也有雪飞。

  时间就这样在寒气中流逝。

  总算熬过了冬天,路边的青草生长,而就在这一乍暖还寒的时节,她忽然病发,而后倒在地上,再没起来。当我知道此事时,已过去一个星期了。太晚了,真是太晚了。我还没来得及再对她说句话,她却永远开不了口了。她只活了十七年,却经历了七十年的悲苦。我再听不到她的声音,也再没有人叫我“阿恺”了。偶尔做梦梦到她,仿佛她的死亡也仅是梦一般,朝朝暮暮之间,悠悠两年过去了。后来听人讲起,她倒地后有微微的笑意,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张符,我微微张口,却也说不出话来,随后自己也释然了。那张符里,有我的一滴血。那张符,不但解脱了她,也解脱了我。

  但毕竟没人给我做桂花米酿了,也没人给我寄一些小玩意了,我也不能经常喝到洞庭山的碧螺春了。然而日子平淡,依旧要继续下去。就这样,灯火阑珊,辗转再辗转,我跌跌撞撞地到了南昌。

  高考结束后,我按当时的约定回了趟苏州。或者说,我是按照当初的约定来苏州找她的。

  那个亭,再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如今我早无对亭的好奇之感,只惊觉人事变迁,物是人非了。

  那棵高大的树依旧亭亭如盖,为那座亭遮挡烈阳。而我则站在亭前勉强压抑着情绪,心中明明千言万语,竟又似乎无语凝噎。终于长长叹息,几乎不能自已,眼泪莫名就掉下来了。

  大学开学之后,不知是否为冥冥之中的缘分,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老师叫我起来讲一下自己对王国维所谓的“三大境界”的思考。我微微一愣,又想起当初在信件中所述的内容。“首先,明志之时,先望天涯路。其次,坚持之时,为目标,衣带渐宽终不悔,而同时,也应考虑到与你一直坚持的人,也许是朋友,也许是妻子。千万千万要注意他们的情况才是。最后为寻真理而致千百度时,自然迷茫,也许停下来回首之际,再次回望当年的天涯路,想起在路上经历的人或事,真理竟忽然呼之欲出了。不过,总的来说,第二境界应该是极重要的,切不可以一时之失意,而自坠其志。”当时我以一种十分严肃的口吻回应,因为,这个问题,是好几代人用生命来实践的,学术上的问题不可不严肃。当时我的回答大概如此,但仔细想来,突兀的作答其实并不严谨,那三大境界绝非一朝一夕几滴笔墨便能说清的,只是生活时,偶然的灵光一闪,隐隐约约能窥见其中几分奥妙罢了。如若她还在的话,她又会对此给出什么答案呢?

  我后来去登滕王阁时,远远地看赣江,心中颇有些复杂。回学校后,我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在图书馆里写了首《水调歌头·滕王阁》,借此机会先抄录于下文:

  寥落滕王阁,寂寞最南昌。落霞孤鹜、应解人世有秋凉。梦里吴台吟赋,极目鄱阳快马,月魄自荒唐。秋水长天色,云霓染衣裳。   杯中影,玉鉴碎,又何妨?千灯烛照、折戟赤壁是平常。多少花前月下,忆昔残云断雨,愧对素娥娘。子业若无竟,何以望吴江!

  我依旧想要回到苏州,回到那个最开始的地方。

  因为那座亭,是我与她的小世界,彼此都乐在其中。

  又或者说,无论是那个亭,还是她,都组成了我的小世界。而对她而言,我亦如此。

  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事到如今,我已走出了那座亭,进入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大是小还未可知,但至少,学术的世界是广袤无垠的。

  然而,当我面对眼前的这一个个或大或小的陌生的世界,难免会有头晕目眩之感。但分明蓦然回首之际,仿佛天涯之间,那座亭又出现在了我的眼睑深处。

  不在彼岸,不在此岸,不在中流,问君身在何处?

  在遥远的记忆深处,有一个温柔的小世界,我无法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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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平
评分
87
姑苏寂寥的亭,早逝精妙的人,属于记忆中的小世界,成为“我”的心影,伴“我”走向更广袤无垠的世界。情味浓郁。

匪我思存
评分
94
语言富有古典的美感,清新雅致,情文并茂。文章充满淡淡的怀念和哀伤,斯人已逝,树却亭亭如盖矣,引着读者也不自觉感伤起来。

王旭烽
评分
92
一篇怀旧之作,写得很有特色。就文本而言,带有民国之风,就文字而言,有古典之气,规矩,清丽,又有着前尘往事的陈旧之影像。总之,虽未至于老气横秋,但有着高出于年龄的早熟情感,那是很可以确定的。只是写亭写景,原本点到为止便可,感觉结尾部分有点写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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