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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世界

烟雨墨怜 发表于 2022-10-01 19:54:58   阅读次数: 5

飘落的雨水被风吹着,向挡风玻璃遮蒙下来,哪怕把雨刮器的速度调到最大,对视野能见度的帮助也时微乎其微。突如其来的暴雨像要埋蔽现实似的,让周遭的一切处在幻境,开始变得不真实。

姚瑶缓缓松开离合,借着手机微弱的灯光扭动操作杆,眼前的昏暗之中,撕开了两道炽白的灯光。眼前的雨幕随着汽车引擎的轰鸣向两侧排开,不禁让身处其中的自己联想到《圣经》中,出逃埃及的以色列人在被神风分开的红海中行走时的心情。

夜返母校的主意是姚瑶在走出车管所之后提出的,她在三小时前拿到驾照,为了向科目二挂考五次的我炫耀,以庆祝的名义喊我陪她吃火锅。我们约在青龙寺附近的地铁口见面,我告诉她自己手机快没电了,姚瑶在先到之后给我打电话,因为开了静音,我漏接了,以至于让时隔三年的再会,她对我做出的第一个动作是抢过我手机,接上自己的充电宝,然后亲吻我的脸颊,握住我的手,选了一个出口,踩着噔噔沓沓的高跟鞋径直往前走。

姚瑶不再是三年前的那个姚瑶,寡欢、青涩被坦率、随性所覆盖,但实在让人难以捉摸,或许这正是她最为迷人的地方。卡其色的BURBERRY风衣,身上CHANEL N°5香水的气息,嘴唇上的珊瑚色,精致而立体的五官,低沉而内敛的语调,一切都印证着身为校园少女的她早已告一段落。虽然不太清楚她牵着我往前走时的心理,不过我可以确定自己是恍惚的。注意到姚瑶的兴趣盎然,我不难猜到,她今天叫我来无非是填补中间的空白,且不可避免会地谈到校园时代的事。

姚瑶今天的心情处于一个相当微妙的界限,她在我发挂考朋友圈下愉悦的留言正印证这点。这是她在不告而别前首次在社交媒体上出现,先前一直认为她是将我拉黑的。不等我回复,随即而来的又是一条私信,她毫无预兆地邀请我吃火锅,就像给我表白时那样。

我赴约了。

姚瑶拉着我来到商场角落的一家装潢讲究的店,我注意到这家火锅店的服务员都是聋哑人,她用一些简单的手语同她们交流,显得轻车熟路。点完单,姚瑶从包里抽出一盒万宝路,示意性地瞟了一眼墙上张贴的“吸烟区”三个大字,问我抽烟吗。我说,自己没有抽烟的习惯。姚瑶笑了,索性把烟收了回去。其实我一直挺好奇每个人学会抽烟的节点,我想当然地认为是“无可奈何”。面对我的疑问,姚瑶说,抽烟其实就像是种愉快的逃避,它会带你前往伊甸园,烟雾会把你和痛苦、焦虑、犹疑这些东西隔绝开来,哪怕不过瞬息。

但姚瑶对自己当初不告而别的缘由还是避而不谈,她说,等到了学校,我会告诉你的。姚瑶由此反问我的近况,譬如就读大学、毕业去向以及感情状况云云。我如实回答,无非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普通高校、按部就班的工作、稀松平常的恋爱再分手罢。姚瑶对我的感情情况表现出莫大的兴趣。我觉得这种怜悯之下包含有残忍的意味。

我们的分手是姚瑶在高考前一百天提出来的,听到这个悲讯的四小时前,我刚把写有毕业愿望的小纸条塞进学校下发的香囊,挂在了“高考愿望树”上。愿望的内容是“我们一定要考在一所学校,至少也要在一座城市”。这个愿望当然没有实现,也没能让姚瑶知道,因为身为班长的她在次日便人间蒸发,包括我在内,没人知道她下落,除过留在书桌上的物什和树上的愿望香囊,没有留下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注意到我的漠然,姚瑶识趣地不再追问,转而询问起那些痕迹仅停留在记忆中的同窗们就读大学、毕业去向以及感情状况云云。曾经不愿拾起的校园片段被拉扯着浮上水面,强行刺入了我曾拒绝被填补的记忆空缺。

末了,姚瑶带我去地下停车场,说车这是她男人为自己买的,尽管他是位有有妇之夫。待我们落座时,我才注意到姚瑶的小腹是微微隆起的,这被她用风衣很好地掩饰了起来。她说,这是一场可悲的意外。

姚瑶曾在某家公司的人事部工作,需要经常抽查和更新数据,偶尔需要加班到很晚。公司开设有深夜食堂,某次她加班到凌晨两三点,为了提神,去点了一份麻油抄手,这时有人进来也要麻油抄手,食堂阿姨已经没有了,让他换成别的。姚瑶其实也不是特别想吃,索性就让给了他。两人顺理成章地坐在一起吃了,顺便谈了谈工作的情况。后来,两人经常在这个点一起吃饭,直到她某次被叫到办公室,说要把她调到经营部当副部长时,她才知道这个和她吃饭的男人是公司的副经理。

姚瑶开着汽车缓缓驶出停车场,要我打开手机地图,实时人工导航,说自己听不懂地图软件的语音。她开玩笑说,赛车手在比赛时往往会配备一个熟悉路况的导航员,人们都说比赛日导航员与车手胜似情人关系。我回应道,两个新手上路,彼此多多指教。

从商场到学校的路程约莫二十公里,姚瑶开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这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撞上了这场暴风雨。

现在车子停在小路上,距离学校不过两百米,熄火了。姚瑶皱着眉反复尝试点火,但除过引擎哼哼唧唧的呻吟外,她的努力毫无用处。她索性把汽车切到通电状态,暖风开到最大,叹了一口气,放弃抵抗。她下意识地掏出那盒万宝路,在打算点火时看到了我,又收了回去,然后她偏过头去看车窗上密布的水痕,看上去像面裂痕密布的镜子,倒映着她模糊不清的脸颊。

我很难把眼前这位准妈妈姚瑶和那位曾和我一起同班的少女姚瑶联系在一起,这种感觉很奇怪,在毕业后进入大世界的大家好像都生活在不同维度,毕业宣告着曾用来维系彼此羁绊的小世界的崩坏,让记忆里的交点都变得不太可靠。

一声闷响将我从思绪中拉回现实,原来是膝盖误触按钮,副驾座前的抽屉打开了。我想我们都注意到了里面某个闪闪发亮的东,那是一块表盘碎裂的金色腕表。姚瑶面露疑惑,她拎起那块表,借着手机的亮光细细端详着。我瞅向抽屉,里面还有一把没有完全收拢的女式伞、半个玻璃瓶的面霜和两包拆封的卫生巾。看姚瑶愠怒的表情,这些东西似乎可以被称为这辆车的“不速之客”。

姚瑶把手表搁进脱下的风衣口袋,嘴里不晓得骂了句什么,接着她把目光转投到我身上。

“车子是上个月报名驾校时他给我买的,”姚瑶声音碎得像在发抖,“可是他老婆早就去外地出差了。”

姚瑶刚才脸上的从容像一张面具忽然脱落,露出了惊慌失措的片刻破绽,尽管神态仍然如平常那般端庄凛凛,可眼中却流露出了隐隐的担忧。我没有吭声,她继续尝试点火,还是失败。姚瑶推开门就往外走。

“你要去哪里?”

姚瑶的回答声被暴雨声湮没,我抓起雨伞去追她,在她被雨水浸透前跟上了她。

“这该死的破车,谁稀罕它!”姚瑶踩着颤颤巍巍步子,像是蹒跚,“这点破雨根本挡不住我们!咱们直接进去吧。”

她在我的搀扶下终于如愿地点上了一根万宝路,在把烟含进嘴里后,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姚瑶又恢复了先前的从容,“我有点想不通你为什么突然想回学校去。”我问她。

姚瑶问,那年她离校后,还有没有人组织你们折腾高考愿望树?我说你离开后,老师让我接任你班长的位置,招呼着人把树搬到仓库里了,高考结束后大家各奔东西,早就忘了这茬。

“‘收获愿望’的传统在我们这届断了啊,”姚瑶说,“我本来以为你会看到我在香囊里给你的留言的……你还记得当初自己写的是什么吗?”

我如实回答了。姚瑶说,和我猜的一样,不过我宁愿你写的是“考个好大学”这种标准答案。我当初还问过你,你还不肯说。我说,愿望说出来往往就不灵了,何况那时问完这个问题后,你就和我提分手,然后人间失踪。

“你当初如果如实回答,我或许就不会走了。”姚瑶停了半晌,“其实我挺好奇大家的愿望都会是什么,我这次回来,就是来看愿望的。”

我们没有人刻意领路,但还是不约而同到了学校后门,那里的角落有一间未上锁的小房,通往地下停车场,可以直接绕到操场主席台底下。这个秘密通道只有为数不多的学生知道,对我和姚瑶的逃课约会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曾经学校保安一路把逃学的我们逼入绝境,若非这个通道,我们的名字恐怕会被教导主任在周一的通报大会念给全校。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秘密通道幸存依旧,小房还是敞开的,正如这所学校,一成不变。

“太残忍了,”我推开门,“你明知道这些愿望的结局大多是破灭。”

“就是因为这样才要去,否则承载着大家希冀的愿望树孤零零地被遗忘在积满灰尘的仓库,多可怜。”姚瑶随手丢掉被雨水打灭的烟头,又重新点上一根,“你不愿意陪我的话,我把钥匙给你,你在车上等我就好,我自己去。”

“不,我陪你去。”我说,“我也想知道你当初给我的留言是什么。”

我们就这样行走在校园里——那个曾对我们来说精致如生态球的小小世界,眼前是各式各样的标语,过去的记忆开始在脑海里拼凑成形,神奇地同步出曾经在这里度过的时光:立在道路最显眼位置的高考喜报牌、路边宣传栏被透明塑料保护起来的优秀学生、楷模教师,以及随处可见的标语:请勿追逐打闹、请勿践踏草坪、不要乱扔垃圾等等。校园时代尚在修建的音乐厅至今没有建起来,山丘般堆起的混凝土依然定格在那个角落。

游廊上通往教学楼的铁门不知去向,这是目前首个已被发现的变化。楼道一览无余,暑假无人管照此处,尘埃和落叶趁机而入,走一步就是一个鲜明的脚印。姚瑶打开手机的手电筒,逐个照着所经教室门前的班牌,上面所张贴的班主任照片,还都是些熟悉面孔。走到熟悉的黑板报前,总算是确定了自己曾所在的班级。班门口的黑板报曾是一位艺术生学长用颜料悉心绘制的,气势恢宏,班里所有的值日生都以“颜料无法擦掉”为由将之保留,从落款日期来看,这幅黑板报已经有七年历史了。

姚瑶把灯光照到班主任照片上,那是我们的班主任。我试图推门或是打开窗户,可惜都是上锁的,无法进入。姚瑶把班主任的照片揭了下来,揣进了风衣。

“你可是老师们的得意门生,”我想起姚瑶曾一板一眼背诵课文的模样,转过头问她,“没有参加高考,你后悔吗?”

“没有什么后不后悔的,”姚瑶淡淡地说,“一切都是无可奈何的。我们走吧。”

姚瑶带着我穿过教学楼走廊,雨水顺着未关的窗户飘进来,光滑的瓷砖地面湿滑,我扶着她,两人走得小心翼翼。走廊的尽头就是教室,一间堆满杂物的废教室,可能是觉得这里面东西没有偷窃价值的缘故,仓库从未上过锁。她伸手去摸墙上涂有荧光粉的开关,但没有反应,我们这才意识到暑假期间学校会切掉电源。

我们借着手电的灯光,分头在这一片黑暗中摸索。终于在一堆桌椅中间找到了刻有“2014届文科三班”的愿望树。姚瑶二话不说,摘下了挂在树枝上的所有香囊,拉着我走到了连接两栋教学楼之间的空走廊,席地而坐。

她说,你想知道我写了什么吗?

我说,回答“不想知道”肯定是假的。

姚瑶坏笑一声,说,那我们比赛拆愿望,看谁拆得快,如果你拆到了我的愿望,若是不嘲笑我,我就告诉你真相。若是拆不到的话,那就让它永远烂在我肚子吧。

不等姚瑶把话说完,我便抓起一把“愿望”,盯着她的白眼直接拆起来,包括班主任在内,愿望都是诸如考上心仪的大学、和XXX永远在一起、未来赚大钱、娶到漂亮老婆、父母永远健康快乐、不负韶华之类,唯有语文老师写的是“早日成为班主任”,这条愿望惹得我们笑了半天。

结果我没拆到她的愿望。

“看来你的愿望成未解之谜了啊。”我注视着她,“就像那年的失踪。”

“有些人的神秘之处就在于你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在你面前我还是想要保持神秘感的,”姚瑶拎起最后香囊,说:“我这边只剩下你的愿望了。”

我说,反正已经告诉过你内容了,我在你面前知根知底,没所谓。

“能亲手拆到你的愿望,我还是很开心的。”她说着,拆开了香囊,故作严肃,一本正经地念道:“我们一定要考在一所学校,至少也要在一座城市……”

语毕,姚瑶又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眼神空洞如凝望虚空,她默不作声。

“我还以为你会嘲笑我的,”我打破了沉默,“没想到你居然毫无反应。”

姚瑶在自己面前的一堆愿望卡片中抽出了自己的愿望,和我的叠在一起,用香烟点着。橙黄的火苗爬上了卡片,将之一点一点地蚕食、席卷,卡片开始逐渐蜷缩,发青的火焰映照着她凝重的侧脸。在火苗快要爬上姚瑶的手指时,她松开了化成火球的卡片,后者以余烟为轨迹,落进了满地的“愿望”,很快,火焰将它们全部包裹,化成了缕缕升腾的青烟。

姚瑶紧紧拉住我的胳膊。我注意到她泪流满面。

我想,所有能够称之为回忆的事物、定格在脑海中的小世界,都有美好的模样,当你被回忆拒之门外,意识到万物终有离别,那感觉就像是背叛了自己。

这时,巡逻的保安突然从转角处探出身,朝我们大声呵斥。姚瑶不由得惊呼一声,下意识地退开好几步,蹬掉了高跟鞋。

她含情脉脉地凝视着我,我立马心领神会,就像曾经逃学那样,握住姚瑶的手,两人十指互扣,在保安的叫停声中朝着秘密通道狂奔,由两人四足交织奏出的脚步声节奏如窗外落雨淅淅沥沥,身后是隐然的火焰,整栋教学楼骤然响起同十几年前别无二致的放学铃声,昂扬如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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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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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
一次贸然的约会,一出意外的发现,一场向旧日学校的寻找,是寻找旧日愿望树上的祈愿,也是寻找已经轶失在记忆的小世界里珍贵情绪,也是在成人的世界向少年时代的无望回望。

匪我思存
评分
92
文章用“大世界”喻成年时代,“小世界”喻学生时代,要写小世界,却以主人公成年后的回忆写起,切入点独特新奇。故事结构完整,又有各种起伏的小巧思,结尾还留有悬念,引人入胜。

王旭烽
评分
92
作品写得很成年,很风霜,很无奈。好像过来人。笔墨也很老道与成熟。作者对环境的描述,以此来烘托人物的情感方面,具有较强的能力。在一些重要的环节方面,却故意留下了大大的空白。这似乎是一种预示,又似乎是一种回忆。留下了生活的悬念,永不回答。总体而言文章的色调是有些过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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