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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世界

jianshu2003 发表于 2022-10-01 17:03:19   阅读次数: 4



新来的科学老师注重实践精神和团队意识,首堂课上二小五年四班的三十六个孩子就在他的引导下自由组成了九个小组以便开展后续活动。分配期间,学号为十八的胡敏意外落单,顺位进入没满员的第七小组。科学老师将这些细节通通记入课堂观察笔记,他发现,实验还未开始,数字已经很多。


本次的实验计划为,做一个生态球。孩子们被允许尽可能发挥想象力,想象力在海陆空之间穿梭,第七小组成员掉到水里。


在确定主题的环节,胡敏听到邻组成员争论不休:“做一个大鸟笼!把乌鸦和蚯蚓关在一起!”“乌鸦马上就会把蚯蚓吃掉的!”“然后可以解剖!”

观之组内,大家都略蹙着眉头不说话,胡敏也学着她们的样子让自己进入思考的状态。沉默不多时,第七小组组长韩让的指关节轻轻叩在实验记录簿上:“我们做一个鱼缸。”

她的两位好朋友立即点头表示赞成,而胡敏还在想着把两只仓鼠关在一起继而发生搏斗流血事件的可能,那样就可以同时看到生态和不用解剖的死态。她的点头来得迟缓,韩让轻飘飘地瞥她一眼,继续道:


“科学老师说,每位成员都要参与到活动中且需要写下对自己任务的理解,最后提交总结报告。我们每个从容器、动物、植物、非生物里选一样做自己的任务。”


“韩让,什么是容器?”胡敏问。


“就是鱼缸。还有金鱼、水草和沙子石头。”

这回胡敏头点得很快。


韩让又一一给她们分配任务,最后她说:“我们要把这个鱼缸做得很漂亮。”




韩让在自己的簿子上写下两行字:

“Part1”

“鱼缸”


周六早晨,韩让从家里的仓库搜罗出三只大小形态不同的鱼缸。一只长约三米,曾经养过几条漂亮的血红龙鱼,可惜都死于非命,不生于同日但得同日死。另一只更大,还是全新的,家里人一直琢磨着要养条大家伙,因为保姆说其他鱼都顾不过来暂时没付诸行动。最小那只是她以前养小金鱼用的,呈小花篮形,自带提手,很适合来完成科学作业。韩让把它拎出来洗净,再用消毒液细细擦过一遍,这就准备好了活动材料。她咬着笔躺到床上想如何写那篇活动感受的时候接到了组员二号的电话:“韩让,你家有鱼吗?能带几条不?我在花鸟市场找不到好看的。”


“好。”韩让答应得爽快,往簿子上添了几笔,变成“鱼缸和金鱼”。


“谢啦。我会带些花螺来,它们很漂亮。”


韩让挂掉电话,忽而想到了什么,从床上一个挺起去够架子上的书,那团哲学的迷雾。里面写到:金鱼在鱼缸中看到的世界永远是扭曲变形的,当人们用手指隔着玻璃去触碰金鱼的时候,它们实际上看到的是巨型肉色长棍。所以你可以想象它们有多害怕,下次别再这样去调戏它们了!


韩让放下书走进客厅,最左边的展柜上摆着一个水族箱和一只巨大的玻璃圆缸。她向它们靠近,然后将手指像施法那样缓缓点向巨大玻璃圆缸的壁,直到指腹贴实。从侧面看便可见那团带着树轮纹的肉色印子如若被水晕开,韩让若有所思。随后她看到一尾小红鲤朝她慢慢游过来。


于是活动感想的第一句话落成:“从鱼缸里的金鱼到缸中之脑。”


“鱼缸里的金鱼只能看到扭曲形变的世界,缸中之脑接收到形变的信息。我的红鲤鱼向我游过来,它一点都不害怕,所以我把它放进生态球。然后我选择了两个它的朋友,准备为它们组成新家。一个全新的小世界,我期待它们的反应。鱼缸是我小时候用过的,我很想念以前住在它里面的两条小金鱼。我也在想我们是不是和鱼缸里的金鱼一样,这是个很深刻的问题。”


这是个很深刻的问题,韩让目前在国外留学的哥哥跟她讲过缸中之脑的事,现在记得不太清楚了,但不妨碍她利用这个词组。韩让认为自己的笔记写得很出色,是别的五年级小学生难以写作的。从来都如此,她看了很多书,她高出同龄人一截。所以她还打算继续写,将这篇简单的活动感想延长且拔高,那么这个科学的活动就有了超凡的意味。但有很多内容她还得仔细想想,目前笔就停在这里。


她翻了页,又写下part2和part3的题头。到part4的部分她忽然感觉丧气,胡敏本来不该是她的小组成员,彼此缺乏默契不说,胡敏看上去总是很游离。她不敢想象胡敏会为她们的小组作业写个怎样的结尾,她希望代替胡敏完成这份任务。沙子和石头的意义很好写,它们是生命的基底,沉默的养分。动与静的矛盾冲突富有永恒魅力,这很容易阐释。可她的通讯录里没有胡敏的联系方式。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胡敏那张苍白平板的脸,是灰色的,头顶飘着两个字“失联”。


“Part4”

“沙子和石头”


胡敏将小组目标牢记在心,要做得很漂亮。

她去老家的河滩上找彩沙,细细的柔软的。有些碎晶体夹杂其中,胡敏在阳光下寻找它们最闪亮的角度。但是一旦脱离河水,沙子的颜色就暗淡了。一送进塑料袋,光芒也消失了。

外婆见胡敏提着一袋沙子回家,问她要干什么。胡敏提着塑料袋的手转啊转,提手处拧成一股。她仰着脸:“科学课要用的啦。”刚走向屋没几步,她兴奋地转回来:“外婆,阿姨以前送来的雨花石放在哪儿?”


堆在花坛里的雨花石已经久没淋雨了。胡敏将泥土包裹的石头一块块拣出,放到水龙头下冲掉干硬的躯壳,露出内里润泽的光彩。雨花石的美丽是持久的,干则凝聚,润则发散。胡敏把它们和野生沙石放在同一只塑料袋里,接着提起塑料袋抖落几下,让它们自己熟络起来。


活动感想的构思则依托散步来完成。沿着长长的河滩,胡敏一路走一路踢石头。鞋头早被磨得破烂了,她还是改不掉脚上的小动作。生态球挺有意思的,不过她更喜欢捉小鱼,只是来不及说,韩让已经把她们的任务的敲定了。如果不写怎么捉小鱼,她真不知道活动记录要写什么。但是韩让要写的是鱼缸,这该怎么写呢?相比起来,还是找石头写起来更轻松。


类似的想法在她脑海里徘徊了几轮,胡敏终于从裤兜里掏出铅笔橡皮和草稿纸,趴在一块有个平整斜面的大石头上开始写。


“我们要做一个生态球,它是个鱼缸,我负责沙子和石头,它们都是彩色的,放在水里更漂亮,雨花石在外面也很好看,我找了很久.”

胡敏在“久”字后面停顿了一会儿,晕出个深深的黑点。她想自己其实没有找太久,但为了凸显自己在认真做这件事,她刻意提升了时间的地位。接着她就此进行了细致的描述。


“太阳都落山了,四周黑下来,我仿佛听见了野生动物在山谷里吼叫,我差点找不到回家的路,路上差点摔跤,但是那些石头好像在指引我哪里有光,我回到了家,我相信它们到生态球里也会继续发光,照亮小金鱼的小小世界,我觉得这次活动很有意义.”

又停顿了会儿,胡敏想意义是什么呢。想了几分钟无果,胡敏的眼神游离了,她望着对面河岸上两只打架的鸟发呆。不然就先这样结束好了,她像从线团里抽出线头那样将笔头从黑点里延出,画成个圆圆的句号。



周一科学课,各小组展出了生态球作业。有人索性搬来个花盆,带把小铲子掘出图里又白又肥的爬虫。女生们吱哇乱叫,一个男生捏住虫子追着另一个男生跑。


第七小组的作业无疑是最漂亮的,花篮形鱼缸,悠悠飘动的深绿色水草以及红得发亮的小鱼。但韩让无暇回应围在她桌旁的好奇同学们对鱼的品种的疑问,她忙着帮组员修改她们的活动笔记。胡敏的问题最大,她的全篇记录居然只用了一个句号,而且写得空泛短小,正如韩让所预料的。韩让绞尽脑汁改她们作业的时候,胡敏正在研究韩让的活动笔记。“缸中之脑”,胡敏在口中喃喃,这个节奏很好听,也可以是“石上之鱼”。但非常可惜,她带来的零星几块雨花石被密密的水草掩住了,不容易看见。她轻轻拍韩让的肩,问:“可不可以用筷子把石头往外拨出来一点?”


“鱼会死的。”韩让把耳边的一绺头发往后捋,”你不会用标点符号吗?”


胡敏不知道,她只记得自己在结尾画了个句号。于是她绞起手,咧开嘴笑:“好像是。”



教室里一片哄闹,科学老师走下讲台逐个检验各小组的作业。第一小组带了一只鹦鹉,他问他们生态球的各个要素在哪里,他们的回答是:“笼子,鸟,食盒,鸟爪扒着的铁杆杆。”科学老师扶住额头,叫他们好好想一下新的方案,然后转过头站在教室中央向全班大声道:“一个生态球,它的各个部分来自不同的小世界,当它们被组合在一起后又是内部自成一个小世界的,它相对封闭,还要有可循环的特质。它相当于自然界循环系统的一个微小缩影,具备自己运行的能力。我现在想知道有哪些组的作业满足了这个条件。”

五年四班霎时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独有一只右臂在肃静中坚定地直起。

众人纷纷看韩让。


科学老师走向第七小组,胡敏感觉自己的心脏砰砰跳,尽管她什么也用不着说。


科学老师审视起桌上的鱼缸,韩让平静地解释道:“水草能进行光合作用,又能为鱼提供食物。金鱼的粪便可以为水草提供养分,鱼缸和石头模拟水中环境。”

漂亮的鱼缸,韩让边解释边在心里想,会得到认可的。


“很好。”科学老师的笔头在课堂观察笔记上快速移动,“你叫什么名字?”

“韩让。”

“你们组的作业完成得很不错,但要关心一下这几条鱼的状态,它们看上去有点游不动?”

科学老师走开了,几个人都看向鱼缸。


“韩让,它们好像缺氧了?”胡敏试探地问。


韩让低下头,凑近鱼缸瞪眼。它们既不朝她游过来也不退缩,没精打采的样子。她的脑门上立刻浮了一片汗:“那怎么办?”她以为水草提供的氧气就足够了,但习惯了氧气棒的充足供氧,这几条鱼似乎不能坚持下去。她的脸也憋得通红,几乎要哭出来。


“我们把它们放生吧。”


韩让童年时期第一次养小金鱼只活过两天。后来她明白了,观赏鱼养殖甚至是需要专人护理的。清理鱼缸,养水换水,定量喂食。看家中的保姆忙活这些事,她认为自己也懂了更多,但再没尝试第二次。

胡敏养过许多回金鱼,都以失败告结,妈妈说她纯粹是浪费钱,所以她觉得金鱼根本没有可养性。


学校里就有个大水池,一行人提着鱼缸走到池边。胡敏说:“把石头也倒进去吧。”她想只有韩让要割爱太不公平,自己应该为她分担一点难过的情绪。韩让倾斜鱼缸,两条鱼顺着倾下的水柱流走,一条搁浅在底部,立刻活跃过来,激愤地挣扎蹦跳。韩让匆匆地往池中一倒,鱼缸翻了个底朝天,花螺掺着晶莹的雨花石扑通扑通掉进去。


胡敏还没看到韩让为她修改的文章,但她此刻突然想到了活动的意义可以怎样写。生命是宝贵的,我们不能圈养它们。石头、鱼、水草都应该回到大自然里去。


倒干净鱼缸,韩让吸吸鼻子,觉得心情好一点了。她的心里也涌上种莫名的情绪,她甚至想感谢胡敏。但是胡敏还伸着脖子往水池里瞧,她在看什么呢。韩让调出和她同方向的眼神望进水池,池边几级台阶一点点没入水中,有循循诱导的意味。池边树了块警示牌,上写:水深三米,请勿戏水。

韩让想起来自己还没仔细看过那几块石头,不知道是不是有胡敏形容得那么漂亮。但刚才倒得太急,石头早已胡乱跌进了水深处,透不进一点光的地方。雨花石作为装饰用的石头,放在水浅的地方会更合适,到大水池里肯定是屈才。不过几块石头而已,没了就没了,她可以再送胡敏几块。然而她又看到自己带来的那三条鱼,在第二级石阶上,它们静静地悬于空明,尾部正以一种固定的频率轻微摆动。那几枚花螺紧紧附住了石阶的边壁,好像略微起伏着。而在不远处,几条大鲤鱼偶尔翻出水花,将彩色鱼鳞覆盖的身体局部暴露出水面,闪过耀眼的鳞光,一切转瞬即逝而已,但她的小红鲤仿若永恒地停在原地。动与静的矛盾冲突,消失不见的生命基底。韩让蜷起手指,她手里徒留着一个漂亮鱼缸。


刚刚才想到生命之重的胡敏这会儿用双手扒着栏杆,身子危险地伸出去很长,她问:“它们为什么游不走?”




















评论(0)

何平
评分
91
为制作生态球而布置的鱼缸自成一个小世界,金鱼、水草沙石一体和谐;由此关于自然、科学与生命的思考成为题中之义。参与实验的学生又各有世界,不同或相似的困惑与启发,相互的碰撞与理解,是小说洞开的另个空间。

匪我思存
评分
88
行文自然流畅,结构严谨,文笔凝练而准确,将虚构的故事描绘得宛如发生在身边。结尾拔高立意,涵义隽永。

王旭烽
评分
90
盯住一件事物,就再也不曾放手。反复思考着一只鱼缸,鱼缸里的鱼就是大脑。像是一个强迫症患者一样的思考。那种仿佛元生活状态的架势,不可能不让人深感好奇。写了一些人,换成其他人也可以,因为只是为了把这种思考进行下去,使自己的创作可以自圆其说。语言活泼流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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