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世界
路渺默 发表于 2022-10-01 21:43:53 阅读次数: 14火车站内空无一人,四面的空山将董内心的悲呼,笼成灰雾般的回声。此刻他无所事事地围着地上一张脏兮兮的被折皱的旅游宣传画打转。等待这班延误的绿皮火车,像等待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这希望似乎永不会到来,又似乎近在眼前。
几十天的辗转,把他从金碧辉煌的首都机场丢到灰不拉几尘土满目的山城火车站。就像山路上公车的轮胎,他的耐心也被起伏不平的山路磨完了。他现在本该在首都大学的讲台上,英姿飒爽地为学生们讲文学课。现在却得为一份山城教师的工作奔波。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的脚,可即便如此,他也毫不后悔当年的选择。
童年的创伤是否需要用一生去填补?董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在一个关键的时间点做出了必要的反抗,一个让自己一生不悔的反抗。或许就像同学所说或所想的,他是头怪物,坚韧而固执的怪物。
在童年时期,他算得上是校园风云人物。几次拔得省作文比赛的头筹将他文学天才的名头坐实。他的母亲是个严厉而世俗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永远不会满足于当下的成就。她总希望儿子能更加优秀,像一台精密的机器般不断打败别人家的孩子。但总体来说,董的成就是令母亲满意的。
唯一令母亲不满的是他惯用左手的习惯。在他们那儿的习俗里,惯用左手的人会吸取身边人的运气和生命,用以壮大自己。所以不管董天赋如何出众,不管他怎么努力,旁人也只觉得这是他吸取他们的运气的结果。这番说辞,董不知道他们自己相信多少,他觉得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安慰,以拉近他们与天才间的距离,所以董并不憎恨他们。唯一令他反感的是,身边的人,特别是母亲,绞尽脑汁地要把他这所谓的坏习惯纠正过来。
终于,在一天傍晚,父亲在饭桌上的絮絮叨叨,母亲对他左手的冷嘲热讽,兄弟姐妹们的冷漠让他爆发了。
“你们想让我遵守普遍的社会秩序,是吗?说到底,我用左手写作,用左手吃饭,用左手擦屁股到底碍着你们什么了?我并没有把字写得歪七扭八,也没有把饭米粒弹到你们脸上,我完全能够控制我自己。既然你们这么想让我做出改变,那么好,我给你们改变。从今往后,我将不再用手,而是用脚完成吃饭写作这类活动。我要证明,这照样能让我变成一个优秀的人。”董拍案而起,震感从桌腿传到家人的脸上,他们的脸倏然通红如日。
“放心好了,他这是一时气话。用脚写作,哈,不可能的事情。”父亲望着董背向餐桌渐行渐远的身体,轻声说。
绿皮火车缓慢地停下了,扬起的尘土把董从回忆中拉到现实。董用力拍拍脸颊,驱赶走一阵阵晕眩。该出发了。董迈出左腿登上火车。
董的确设想过山城小学的学生们对知识厌倦疲乏的眼神。但当他从老奸巨猾的商人般的校长那儿抽身而出,真正踏入教室的那一刻,他依然被学生们懒散调皮的态度震惊了。
整个教室,该怎么说呢,实在无法称其为教室。所有桌椅都面目全非,瘸了脚的讲台似乎在向这位新来的教师表示同情。他叹了口气,将公文包放在一张不算太脏的桌子上。他环视一周,没有人因为董进门而安静下来,除了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女生。女生安安静静地看着一本书,因为封面是躺在桌子上的,所以董看不出女生读的是什么书。好歹还算有个正常的学生,董心想。
董坐在椅子上,脱下左脚那双锃亮的皮鞋,将袜子脱下,用大拇脚趾和第二趾熟练地夹起一根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工整有力的“董”字。他听到背后安静下来,接着爆发出一阵毫不顾忌地嘲笑,这种童真的嘲笑最为伤人,但董早已麻木了。他不期望学生能理解他的坚持,对于一个落魄至此的老师,需要抱什么尊重呢?前几任老师都被这群小恶魔逼走了,他不认为他能坚持一整个学年。说到底,他已经放弃了教师“育人”的天职,他在这只是为了有一份维持生计的工作。在步入社会后他放弃了许多东西,唯有最初的那份反抗:用左脚做事,一直没有改变。说到底,放弃使用左脚,他便一无所有了,而放弃使用左脚就等于放弃了他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独特性。这小小的反抗,也是他对社会秩序唯一的反抗了。
回过头来,他看到几个调皮的学生朝他做着怪脸,将左脚放到桌上表达嘲讽。他强忍着用脚把粉笔飞到他们头上的欲望,做起自我介绍。
“同学们,我姓董,你们可以叫我董老师。我不晓得你们之前的语文老师给你们上到什么进度,有人能告诉我吗?”没有人回答。意料之中的反应,董想。
“那么我们从鲁迅的<少年闰土>讲起。”董坐回椅子上,用脚开始书写板书。
一节课结束,除了角落的女生,其他人都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们感兴趣的是怎么搞恶作剧,怎么编谎让母亲给他们更多零花钱,而不是语文课,更不是文学。董长叹一口气,穿上鞋子准备出门。这时那个女生叫住了他。
“你用左脚写板书。”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把董说蒙了。
“是的,我用左脚写板书,怎么了,左脚写的字会让你们看不懂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老师你曾经,是左撇子吧?”他对女生的洞察力感到惊讶。
女生脸上浮现出笑意:“我也是左撇子,老师你的想法我曾经也想过。天天被人逼着改用右手写字吃饭,真不是滋味。只是我没想到真的会有人这么去做。我害怕别人的非议,在这小山村,流言蜚语会把一个人逼疯的。”
“那至少可以做出一些小小的反抗,比如说坚持使用左手。用自己不习惯的手做事,很别扭吧。”
女孩摇了摇头:“妈妈会不高兴的。”她的眼神中划过一丝不符合她年龄的落寞。
“你是第一个这么认真地教语文课的老师,在这里没有人喜欢文学,我和他们都搭不上话,太孤单了。老师,我可以把你当做朋友吗。”
“当然。”他觉得面前的女生像极了过去的自己。
“那我有个小小的请求,请你以后讲得更认真更细致些,就当是为了我,好吗?”女孩从包里拿出一张折了好几折的纸,递给他“这是我写的一首诗。别现在打开,我有些害羞,这是我第一次给人看我写的诗。”
“我答应你,下次语文课下课,我们一起聊聊,好吗?”董笑着说。他感觉到这女孩对文学的热情,而这热情也把他身体里沉寂已久的对文学的热情唤醒了。
阳光落在女孩的侧脸,在她的睫毛上跳动。女孩就像一只湿漉漉的小豹,纯真而美好。
夜里,回到破旧的教职工寝室。月光打在木书桌的毛边上,投射出的影子与远处的山影融为一体。董点燃一根烟,打开女孩递给他的纸片,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女孩用不习惯的右手写就的。但诗歌就是通过这歪歪扭扭的字迹,带着纯粹的力量映入他的眼帘。
“月光穿过山被蚀空的躯体
一只鸟飞行
寻找过去的痕迹
母亲在榆树下
站成了另一棵榆树
我就是她影子里生出的小苗
我的左手握着梦境
右手托着现实
当我击掌,梦境便与现实相吻
一滴湿润的眼泪
从母亲的叶片上流下
流进我的心里”
“还给我!你们还给我!”董无力地喊着。他写的日记在两个身材壮硕的孩子间,像皮球般被抛来抛去。
“今天妈妈又生气了,因为我吃饭时忘记要用右手拿筷子。”日记的内容被大声读了出来,每个字通过同学粗俗的声音传到他耳中,就像榔头打在他身上。
日记又被抛到另一个男生手里:“我累了,写作似乎无法再带给我新鲜感,或许我需要沉积一段时间。Ps:今天妈妈又骂了我一顿,因为我用左手写诗被发现了。”
“还给我,快还给我……”董的声音微弱下来,他知道,他只能这样受尽侮辱,直到他们厌倦为止,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身边的人都不理解我,我感到疲倦极了,他们就像没有大脑的石头,浑浑噩噩地度日……”
“还说我们是石头呢,你这妖怪。”
“左撇子!”
“偷运气的小偷!”
“我们是石头,哈,让你尝尝石头的厉害。”壮男生抡圆了拳头,朝他腹部狠狠打去。刹那间肠胃里翻江倒海,董痛苦地倒在地上,日记被撕碎了,像雪片般散落在他脸颊边。一串串不甘心的眼泪,从脸庞滑落到地上,积成了一片悲伤的湖。
上课铃打响了。
董进教室时,上课铃已经响过十分钟了。
他看着女孩质问的眼神,感到一丝愧疚。都怪这该死的梦,他想。但董很快理好心态,开始讲曼德尔施塔姆的诗。这当然是课本上没有的,但是也无所谓,这是专门讲给女孩听的。
一节课过得很快,到后半节课,董干脆搬了张椅子坐在女孩的桌前。他兴致勃勃地讲着,女孩专心致志地听着,就像阳光照耀着小树苗,让它茁壮成长。他们互为对方的阳光和树木,董让女孩得以领略文学之美,女孩让董重燃教书育人的理想。
在读过那首诗后,董笃定女孩是个极具天赋的诗人。他们聊了很久,成了要好的朋友。但董不明白,女孩为什么执意要学会使用右手。
妈妈今天的情况很不好,都怪我。为什么,为什么我就是学不会用右手呢?
女孩颤抖着将握勺的手改为右手,妈妈这才从床上抬起头,费劲地去够勺子里的那口粥,但是由于女孩无法熟练使用右手,粥伴随着勺子落到地上。妈妈的嘴停留在半空中,微微抽动了一下,像是要说出些责骂之词,但最后,她只是把头重新摆到枕头上,只流下一滴清泪。
妈妈已经不比从前了,在妈妈没病之前,总是凶巴巴地让她改惯用手。妈妈的说辞是,左撇子是被神明诅咒的,会让周围的人遭遇厄运。但女孩心里清楚,出轨的父亲也是左撇子,妈妈只是不想从她身上看到父亲的影子。
我就是我,不是爸爸,更不是别人!她这么想着,每天与母亲作斗争。
直到母亲病倒了。
女孩看着母亲日渐枯萎的身躯,她知道,妈妈没几天了。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母亲还在想着纠正女孩的惯用手。比如不吃她用左手递过来的食物,也不让她用左手帮自己洗脸。
妈妈在枯萎,就像门前的老梧桐。女孩悲伤地想着。
她无法想象失去母亲后的日子,失去后的事情,只有失去了才知道,而这日子日益逼近了,容不得她做更多心理准备。
半个学期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有女孩,董并不觉得这半年有多难熬。随着太阳升起,董走入教室,而女孩则像另一个小太阳,照耀着他的内心。
直到那天。
董走入教室,映入眼帘的不再是那双充满期盼的笑眼。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去的阴云。董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走到女孩身前,像捧起一块易碎的玉般抱起她,向女孩家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沉默无语,董觉得,他成为了另一颗心的全部,而他应该负起这份责任。
“把日记还给他!”女孩震声对欺凌者说。
那两个人高马大的孩子竟像温顺的小犬般,低着头将日记还给了董。
董向女孩道谢:“多谢出手相助,诶,你觉不觉得,我们在哪儿见过。”
“别傻了,来,我拉你一把。”女孩笑着向他伸出左手。他犹豫地看向自己的脚,想起当初的誓言。女孩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事:“董,我们活在世上,是为了成为我们自己。誓言也好,反抗也罢,不该成为束缚我们的缰绳。我们要做的事,不是折磨自己,而是应该将这份反抗埋在心中,成为一团隐秘的火焰,照亮我们往后的路。”
董笑了,向女孩伸出左手,男孩的左手和女孩的左手相拥,各自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多年后,来到女孩母亲的墓碑前,董想起了梦的后半段。如果当时真有这么个女孩,该有多好,董想着。
董将白花握在左手,轻吸了一口花香,然后将花放在墓前。
女孩从董的背后走出,也将花握在左手,轻吸,然后将花放在墓前。
女孩跪在母亲,对着母亲的遗像轻声说:“妈妈,我不是个惯用右手的人,右手能做很多事,但左手也能。我会成为我想成为的人,妈妈,请你放心吧,我会成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一个像董老师那样优秀善良的人。”
她回过头对董说:“董老师,如果当初不是你陪着我,我是走不出阴影的。是你救赎了我,董老师,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董笑着擦去她脸上的眼泪:“被救赎的可不止是你啊。”
两人从墓前起身,迎着晚霞向远方走去。
何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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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我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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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旭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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