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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世界

言梦 发表于 2022-10-01 13:28:42   阅读次数: 4

今年刚开始的时候,我重新去学校上学,和同学一起,挤在狭小而幽闭的教室里继续亟待完成的课程。学校里每周在文化课之外还会安插两节体育课,像是某种意义上的间谍,目的指向健康和素质抽测;还有傍晚的活动课和午休时松懈的管理,学生可以结伴在红白的橡胶跑道散步,高中的临近结束让人群里慢慢弥散开惆怅。我和许多人一样,将时间耗费在学校规则的缝隙里,这种漫无目的的打发往往拥有得天独厚的能力,它存活在生活匮乏的年月,我们无法用别的更正确的方式去求存,无法用谈论文学和梦想的口吻去描述它,除了白晃晃的日光和从学校外的农业大棚里飘来的动物粪便的味道,已经没有更多的空间来容纳方寸的精神欢愉。

南方城市的气候在冬转春的时候迎来爆发,河流沉眠了一整个白色季节在碰到日光的时候终于决堤,同时复苏的除了虫类、树木,还有一些被隐藏的隐忍。我终于意识到学校对于我重大而不可替代的意义,它静默而破败,停留在记忆深处。于是生活慢慢回到正轨,清晨时和同学一道去上学,傍晚踩着暮光回家,我做着适当的年纪应该做的适当的事。有时候周末天气很好的话会抱着相机去老城区拍摄人文和空景,往往如此,时间才不会因漫长而显示出疲态,在那么大的生活流域里,属于自己的其实很少。

这些普通的时刻能够让我拥有短暂的喘气,建立在观察生活赋予不同人不同的困境借此对抗心中的困境;但是对于这些事物我又抱着天然的亲切,细微的平凡的细节更像是有血有肉的触感,味道、手感、观感,于是告诉自己“那不是虚假的”。我感觉这样很不错,因为不像过去一样埋头游戏和昼夜颠倒的浑噩,起码不用通过欺骗来暗示自己这样的日子还有很久,于是也不再伤春悲秋,在很晚的时刻愈发清醒已经从常态的惯性里抽托出来,这很好。我好久没有这样轻松的感觉,凌晨时候微凉的雾,街角早餐店风风火火的人群,太阳从江面尽头升起来落下余晖。我还会喜欢吃学校实惠的早餐,炒饭和蒸蛋氤氲出味蕾和舌尖交配的风味,一切归于生活深处的质朴拥有让人流泪的冲动。我还重新发现了一些事物,学校后面的围墙是破落的厂房,拆迁一半的石灰墙可以通往某条我并不知道的尽头,或者是人工操场在雨后并不潮湿,水滴顺着土与石的缝隙流向地底深处。白日里很明亮的时刻,在下课铃声和人声鼎沸里会在篮球场上闲逛,也并不打球,只是看着很年轻的学生互相竞技,迎接长长的平静。我热衷于这样淡泊的姿态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一切还没开始的时候,还是在一切已经发生的现在。

 

长大是一场阴晦进行的仪式,可是又时刻感受到它真实的存在。小学时因语文老师的讽刺而踏上表达内心情感的道路,我至今仍然记得中年女人因恶毒的语言而凸显在脸上深一层浅一层的皱纹,她有枯黄的长发和很多斑点的脸,同学们曾经四下无人时说她是老巫婆。现在我知道了她不是巫婆,那是频繁烫染头发和使用廉价化妆品留下的痕迹;但是又怎么不能说她是巫婆,仅仅凭借她的那句话,居然就能让我记那么久,包括当时无人说话的课堂,教室朝向东边的门窗全部敞开,初春季节蠢蠢欲动的雨水压抑在云层背后,窗户外是高高的梧桐树,草木在这样的节气里疯涨。

该怎么去谈论真实呢? 

我开始重新去上学,待在大学里的高复,白天很繁忙的课程和写不完的试卷,老师下发数十本学习资料说要三个月里写完它们。那天我跟着班主任去楼道尽头的资料室拿书的时候往返两趟,最后的结局是堆叠在课桌上半人高的书。新同学们很好很安静,每个人都是经历过一次高考失败的二战,除我之外,下课时留于耳畔的是摩擦不绝的书写声和低声念诵单词的杂音。我坐在这样的教室里,空调在我的另一边,因为教室很大可是人很少,就算开到最大功率也还是需要裹紧棉衣才能不那么寒冷;生锈的铁窗外面是二月里料峭的树木,不多时有风拂过光秃秃的树枝。

很多时候上课我懵懵懂懂地听,学着身边人奋笔疾书的样子也做笔记,下课后固定会发下十几张卷子,雪白的纸张和浓烈的水墨味,每天都要做完它们。因为同学都这样,假如不写就会格格不入。格格不入是很可怕的猛兽,它像是一道分明的界线,轻易就将个体与人群切割,就像站在斑马线前看着空档的人行道,对面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格格不入是一种很孤独的病。

我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这里,这是一所寄居在大学里的高考复读学校,拥有一栋教学楼和一处宿舍,在整个庞大的校园里,高复的学生们拥有除了自由外一切和大学生同样的东西:同样的教育,同样的环境,同样吸烟和接吻的操场。我在这个地方待了一周的时间,最后还是选择回到原来的学校。

家里说对我的选择不意外,我从来都不是个认真学习的孩子。于是我趁着一个晚自修下课,悄悄把全部的书带走,像是因逃避而羞于被人撞见的尴尬,我踩着月色逃跑,脚步飞快。很久之前也有类似的逃避,那时候中考结束,糟糕的成绩不能让我上很好的学校,于是寻找了个普高开始高中生涯。回忆那个夏天的一切像是隔着雾气窥测年轻,巴别塔从未倒塌,进入这里和进入那里没有不同。教育的优越在于,无论在哪里,其实都是在一个制度里面,最后指向万恶的金钱。

真实是过分讨巧的东西,怎么去谈论真实呢?逃离高复学校后我最终决定回到原来的学校,早上穿过桥面吃汽车会破开雾气,往远处看的江面永远氤氲着奶乳般的晨雾,偶尔有太阳渲染得金黄一片,如同神启,我在破开雾气的车上看着周围出没的车流,红色尾灯不时亮起。这样的幻想往往持续到学校结束,最终消失在昏昏欲睡的课堂。同学们在睡觉、讲台上没有老师、教室是曾经的会议厅,窗户外面的阳光透过高压电线落在升降窗帘上,我实在没有再离开的勇气了。这样的生活很好啊,睡觉、吃饭、打球、追女孩,去做青春里应该去做的所有的事情,去阳光明媚的操场和球场进行友谊的散步或者打球,下课后和同学结伴前往小卖部购买雪糕和零食,饭点踩着铃声同学生争抢位置,还有讲课老师们按照流程结束流水的授课,身边的同学依照这样的路线把生命线往前推进,学校和父母已经安排好方向,等待着六月最后的蝉鸣,就可以顺顺利利领取结业证书,前往专科学校开始新的生活。我好羡慕他们,从心底深处滋生出来的对于永远不可以拥有的眼红,不用去想未来和理想,不用去想过往和期望,不用去想功成名就和凯旋四方,很多时候走在学校不大的人工跑道上会这么想,漫无目的地走、漫无目的地想,头顶灰色的宿舍楼外挂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还有被风吹皱的墙皮。

想起很多日子之前,同样的操场上和同学一起挥霍青春的时候。那时候我还是选择住校,因为还有太多没有接触的东西,所以对待生活仍然得以保持天真的心境,我和几个同学在晚自习下课跑步,夏季的操场有凉爽的风拂过我们脱掉上衣裸露的身体,累了就倒在足球场边的草地上休息。有时候回忆高中最美的记忆,我想就是那个夏天,我们一起躺在操场上,看着明朗的夜空说很多话,风从很远很远的村庄吹来,夹杂着夜晚植物的辛香和一点点的安静。那段记忆和那个夏天一样,慢慢变成无法再重回的缱绻,时间在我们年少时总是带着不可逆的趋向性,往前走,不回头。所以当后来的某一天,我重新走在跑道上,却已经没有了奔跑的勇气,风依然从远处的村庄吹过来,带着辛香和安静。

谈论一些硕大的事物需要宏大的理由,对于我来说是不可以回去的夏天。顺从时间线来推导我的高中生活,其实厌学的起因,便从那时候埋下了种子,它在土壤之下幽幽沉睡,随着对于教育体制和学校规则的认知逐渐完整,那天我因打架处分和另一个同学一起接受管理,结果却是我领取一份警告,而他相安无事,后来才反应过来,作为班主任的学生处老师,他怎么可能会收到处分呢?老师需要工资,工资发放需要审核业绩,业绩就是学生成绩和好学生坏学生,谁不想当个赚钱的老师呢。自那之后,我回到教室,重新审视早已熟悉的环境,同学脸上是因生活幸福而熟睡的脸,教室很冷而且没有一点紧张的气息,老师们上课的进行像极了流水线上高效生产的金属,学校没有社团也没有郊游,一切都是过分空洞的样子。

最后我依然找不到重新喜欢校园的理由,以前乘着晚自习管理的松懈,躲在三楼的厕所抽烟,我把窗户拉的很大,可以看到远处天空上的鸟和夜色里的田野,远处是村庄稀疏的灯火,近点的地方是被时代淘汰的电线杆,有时候天上会有烟火四散,老师说那是这里的习俗,意味着有人死了。我看着烟雾弥散开的村庄的影子,那里住着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人因此去世,又有什么样的人在此降生?我开始习惯食堂实惠的饭菜,午休之前总会去小店购买雪糕,临近毕业的几个月,学校举行百日誓师,大厅的穹顶不是很高,周围用红布围成一圈,写上热血沸腾的字眼。我们穿着校服,结束誓词之后把校服脱掉,因为太热而流出的汗让空气丧失了新鲜的权力,挤在人群中间听着校长讲考学重要性,我没听,大厅的最上面有处窗口,它边上是个鸟窝。我在看它,黑黑的一小团,那个高度其实不应该有鸟窝的,我也不确定它是不是,就是一直在看它。它比考学重要。结束之前依次签名,我用了全部的力度写下自己的名字,为此崩掉了一支水笔的头,我用了全部的感情和一点点怒气,所有人都写上名字。我想这个场景我会记得很多日子,我们那么年轻那么拥有可能性。

 

还是来得太早了,我还没有做好不顾一切的准备,就已经来到了必须长大的年纪。某一刻对现实的真实会彻底打碎尚留存的幻想,很小的时候老师说要当善良的人要当对社会有帮助的人,可是善良是很困难的事情,而且这两个字本身就存在不可实现的隐喻。我们可以当个普通人,可以当个好人,可以当个坏人,但是永远不可能做到善良;无法对身边每个人都很感谢,无法对攻击自己的恶意友好看待,无法从心底深处发自内心的觉得这个世界真好。其实多多少少,我们都会对某个人抱有巨大的恶意,我们对某句话产生的抵触延续到发生的源头,我们也不会对不公正做出反抗,不会救助比自己糟糕的茫茫众生。说到底,因为我们是太过于平淡的人。

母亲大早上起床扯着嗓门把一家都吵醒,她系着围裙在晨光微亮时被油烟笼罩,她微白的发丝藏在被反复烫染得毛躁的头发下面,她从不会化妆的脸上有中年女人的皱纹和衰老的痕迹,时间对待每个人都很公正,只是有些人善于伪装它,有些人不会。书里说时间如流水长逝,其实不过是公正客观的行进,在石头表面刻下痕迹,直到变成沙,最后大漠孤烟直。等到我意识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在教育的体制里头破血流的现实因被文字荣耀包裹的糖衣快剥落完了,我很幸运的是仍旧通过指尖发挥一点点的价值,不幸还是大多数,无法因成绩优异得到长辈的赞扬,无法因打球很好有冲击职业的前途,无法因过人的胆量去闯荡江湖,甚至在引以为豪的写作上无法做到彻底的赞美。同龄人拥有成长的沃土,只要乖乖听话、乖乖长大,按着他们设计的路线走,就算不能扶摇直上,也可以坦坦荡荡。太多人说要在合适的年纪做合适的事情,但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对自己抱有巨大的期盼,我对未来抱有未经打磨的幻想,活在乌托邦里告诉自己其实没有那么糟糕,同时暗示说我是独特的人。大一些的长者师者不喜欢这种独特,他们喜欢的是听话乖巧,不想看到小一点的人有那么多想法,于是通过语言和不见痕迹的打压尝试让这些独特消失,因为乖孩子就是好学生,谁不喜欢?所以我当不了好学生,我被叫做坏学生。

 

最后还是发觉自己是过于自大的人,今年十八岁了,遭受一些困境,仍然对未来抱有飘在云端的幻想,傍晚时站在马路边上看着身边来往的人流,平白地想起相似又陌生的岁月里活在眼眶湿润之下的事物。我开始思考生活它到底什么东西:清晨时弥散晨雾的跨江大桥,学校的食堂卖很实惠的早餐,教室里的昏昏欲睡和形同虚设的课堂,傍晚热闹起来的街道被人流车流填满,天空在季节流动里可是拥有绚烂的火烧云。恰恰是这些平凡的人,平凡的故事,平凡的生活,其实很多人的一生都将这么平凡下去,要考大学,要毕业找工作,要结婚生孩子,等待孩子长大重复一遍流程。

也许之后的一天,我会想明白现在想不明白的很多事情,比如怎么去适应学校的课堂,比如怎么去和不喜欢的人讨论不喜欢的事情,比如怎么不去想那个在济南的姑娘,还有很多事情,它们随同夏季跑道上的风和三楼厕所的香烟一起消失在我的学生年代,但是我还是会记住它们,像是记住迷茫和颓废带来的对待生活无能为力而不甘心的现在。我必须要去晒晒太阳了,我必须要好好读书了,我必须要让自己有事情可以做了,正是这个下午,窗外更热了一点,好像是很多年前的季节,那棵树还是被风拂过叶子,但是现在只能是现在。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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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平
评分
89
生命充满真实的细节,在坐着,物象气息形成具体的风景。高考前的校园,大学里的复读学校,追问与沉默,无解与自我说服,由此,对于作者的来说,写作成为纾解一种也是思考一种。

匪我思存
评分
95
语言富有灵气,文辞优美,浑然天成,读之是一种享受。叙述冷静而克制,却蕴含对人生的深刻思考,透露出超脱年龄的成熟和智慧。文情并茂,跟随笔者的文字,也生发了对成长和学生时代的感慨。

王旭烽
评分
90
此文作者有较强的语感,文字很好,没有废话,句子写得较浓厚。情感也是落地的,没有轻飘之感。这弥补了作者结构上的天马行空。相对而言,内心的刻画要比对外部世界的描述更为真实。作者用自我感觉描述客观世界,使外部世界变异而生动。此文需要提升的是对结构的理解和自觉地实践,以及语言逻辑的通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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