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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岁岁

袁嘉琳 发表于  2022-05-19 11:22:39   阅读次数:  9172640

又是一年仲夏,阵阵晚风裹着温润的燥热袭来,一时又牵扯多少愁绪。

想来,家中的梨园这会儿该又是一番景象了吧。

  曾祖父年轻时栽下了一片梨园。平素边边角角无人照管,只任其它肆意妄长。一棵参天大树自成屏障,垂下的阴影遮天蔽日。曳长的藤蔓攀附着四周低矮的乔木,自成屏障。

  这该是有些年头了。

  儿时的夏天,其他庄稼人农闲的日子,我家也不得安生。我常常跟随祖母忙活摘梨。满满一筐沉甸甸的梨子,伴着夏日的气息。

  这时,祖母便会笑着,让我把半筐梨送去给阿太。

  阿太的身子还算硬朗。我拎着小竹篮跨进院门,就能看见她坐在花坛边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彼时我只能看见她眉眼间的惬意舒适。

  她的脸一如既往的苍白,但却被照得红通通的。

  “阿太。”

  我叫她,迫不及待地将怀中的梨递给她,直到她清瘦的双臂间再拢不下半个梨的位置。

  哎呀,掉了。

  我喃喃着,连忙弯腰去拾。抬头蓦然只见,阿太抱着梨,侧着脸,一身青灰色衣裳在阳光的映衬下变得柔和,难以言说的笑意荡漾在她满脸的沟壑间,一片温宁祥和。

  真好啊。

  先生教我一首诗。来不及背牢,就与阿太分享: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阿太读过一些书。她含笑问我:囡囡,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少年人读书不求甚解。“不知道啊。”

  梨花很美呢。

  阿太的话听着毫无关联,而我却默默记下了。同样烙印在我心中的,还有那日昏昏欲睡的的春风,那日窸窸簌簌的叶影。

  盛夏时节的梨花院落,该会是有多美呢?

  可为什么,我们院中没有呢?

  我生在盛夏。记忆中,梨树总是先结果,年末过后,再开花。一簇簇白色的花叶,在树丛间笑得招摇。

  阿太年纪很大,也许九十多岁了,也许一百岁了吧,她喜欢晒太阳,没有任何病却依旧不喜欢下雨。

  我却很喜欢。下雨时雨打花枝,落下晶莹的泪滴。

  每到这时候,阿太就坐在门口,呆呆地,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嘴里却在喃喃着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在担心,这么大的雨,把梨树泡坏了该如何是好。

  不是内陆也不大沿海的江南地区,人们逐渐开始栽培起果树。于是,我家便开辟了一片梨园。

  曾祖父很早便去世了,阿太于是就成了当家人。

  阿太说,除了种地,那段时间卖梨也是举家生活来源。为了防止小偷,每近梨树开花结果的时候,她就住在梨园中的草屋。半夜也要竖着耳朵,以防有人趁虚而入。

  一个瘦削的女人,却要每日扛起锄头走数里山路;

  一个小脚的女人,却挥舞着木棍和健硕的小偷对峙。

  这么,便是三十年。

  有一年沿海地区闹了场饥荒,各处青黄不接,饿殍遍地。阿太却主动拿出自家的粮食与梨分给大家,毫不吝惜。我家于是成了远近文明的大善人。

  父亲说,在他同我一般大的时候,阿太还会带着她亲自去摘梨。我虽没福气见到,但我却相信,阿太年轻时,也是一个勤劳美丽的女子。

   我喜欢与阿太在一起。她总是地道的吴侬软语,轻轻柔柔。就像四月盛开的梨花。早春的雨水打磨却它的锋芒,初春的暖阳润厚它的底蕴。

   阿太谈及她小时,人人皆夸她生的漂亮,是个美人胚子,日后定是不俗。据说,她幼时还曾被抱上戏台呢。

  算命的瘸子道她天庭饱满,是天生贵人相。瘸子讲得头头是道,她娘很是高兴,将她视为掌上明珠。

  阿太的父亲偏是个不学无术的破落户子弟。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七岁时,正逢战乱,流年不济。老子一纸契书,将她卖给了一个走南闯北的戏班子。

  班主见她资质不错,小脸也生得乖巧,白白净净,微微一笑道:

“是个花旦的好苗子,我收下了。从今往后,你便唤作梨官吧。”

  梨官。

  似乎有什么,投入她的心扉,悄然绽放。

  她模样俊俏,也肯下功夫。跟着老师傅,从基本功学起,唱念做打皆不赖。十五岁那年她正式上台,不日,南旗戏班的小梨官便在方圆十里唱出了名。

  那时,当地绅豪办宴,争抢着一掷千金,只为请她唱上一曲儿。

  梨花新折东风软,正值桃李占年华。

  谈及陈年旧事,阿太好像年轻了许多,像个英雄一样自豪,眼中仿佛就回到了年轻时般明媚。

  年纪较长后,我从来只是安静地倾听阿太的碎碎念。不反驳,不发布。

  每年清明时,渐谙人事的我渐渐听懂了祖辈的风言风语。原来,温柔的阿太,在那个灰白的年代,只是一个卑微的续弦夫人;

  原来,阿太一进门便守寡,临终前曾祖父将与发妻的孩子托付。二十余岁的她,顶着克夫的咒骂,缟素三年,将祖父视如己出。

  原来,我和阿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们唯一的关系,就是户口本上的那淡淡铅字。

  “妈,我想去杭州读书。”

  我重重地搁下筷子。坚定的语气,是我深思熟虑后才做的郑重决定。

  一处偏僻的村落,一块方寸的田地,一片小小的梨园从来不曾留住我。这儿,将只留下我的孩提时光。

 母亲一脸讶然,连忙追问我缘由。祖母听了,只顾背后默默抹眼泪。

  而阿太,什么都没说,伸长手臂,颤抖着,往我碗里夹了块红烧肉。

 阿太最喜欢喝冰糖梨水。那个暮夏的夜晚,我洗手做羹汤。一小碗剔透的冰糖梨水,夜风吹拂泛起涟漪。

阿太小口抿着凉凉的梨水,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阿太说,她年轻时,也是如今我这么一般模样。

  真好啊。一切的一切,在皎洁的月光下闪烁着光芒。

  母亲教我一句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岁月磨平了阿太的棱角,让她成为了阳光下一道温和的影子。如梨花一般,泛着水色的洁白,温柔地开在春风里,年复一年盛开,凋零,最终在盛夏结果。

  阿太去世时,正值初秋。彼时我还在杭州读书。回来时,远远只见,那片光秃秃的梨树。

  阿太终究还没盼到来年的梨花。

  那年冬末下了小雪。飘飘洒洒地吹下来。我伸出手,洁白的雪花跌落我的指尖。

  冰冰凉凉的呢。

  我蓦地,又想起一句诗: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真好啊。又是一年,梨花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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