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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路分岔的城市

王翰乾 发表于  2022-05-19 11:24:53   阅读次数:  8407579

当时我在看一本书,书名现已忘记了,只记得带分岔二字。我选了其中一篇放在这里,权当自娱。


电话响了。我放下手中的书,走到电话机旁,接起来。


他们告诉我爷爷失踪了,监控也找不到。并称最后的目击者是位在小路边开杂货店的老人,他说当时爷爷掏出几块毛票,向他买一包烟。他语焉不详,说不清爷爷是否穿戴整齐,但有两点可以确定:在爷爷离开时,店里的狗叫得格外响,以及,他没有坐轮椅。


这是真相。但接下去的一切似乎都有些模糊,几种不同的可能性至今仍在我的脑海中纠缠,影响着我写下的每个字。为了忠诚,我别无他法,只得将其一一记录下来,令读者见笑了。


保存


最可能的真相是这样:爷爷出发了,披着他唯一的棉外套。他歪斜地穿过铺着梧桐叶的大路,穿过铜色的铁轨,一男一女正在夕阳下吵架,穿过飘出佛经声的窗口,来到那条狭窄的巷子里。


他很想抽烟,因为养老院禁止,而家人也不同意。但他常常不甘,便捡别人抽剩下的烟屁股,用不知来处的打火机换片刻的舒适,直到某个深夜点燃了自己的被子,并险些将房间烧毁。


他很久没有闻过烟草味了。


他从塞满棉絮的内胆中翻出几张仅剩的毛票,敲敲柜台以引起那老头的注意。他抽过钱,点完,扔给他一包烟,回里屋继续看电视。爷爷还想说点什么,可大衣的酸臭味引起了那只狗的注意,狂狺不停。他只好离开。


似乎没有问题,但有些地方令人难以捉摸。爷爷是老年痴呆症患者,平日不常言语,他又如何说服抑或骗过养老院看门人,更如何知晓藏在大衣中的毛票?其次,他虽没有瘫痪,但走路也需人搀扶,手掌作鸡爪状,膝盖处成一个扭曲的钝角,如何不用轮椅出门?


扫一扫


这也可以是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在去养老院的出租上,我想。


爷爷出发了,他穿上了那件羊绒外衣,用手抚平每一处因保存不当而产生的凹凸,翻好领口,折好袖口,用从护工房中借来的洗面奶洗完脸,蹬着油亮的皮鞋,他出门了。


在他面前展开的是一座庞大的城市,一座由高楼、游乐场、工厂、屠宰场和墓地组成的城市,川流的人群在其间涌动着,穿越经纬分明的宽阔街道,跨过纵横交错的密布河网,在无垠的天空下延展开去。


 他在脑海里回忆那座西北小城的样貌——同样无垠的天空,飘带状的微云下则是厚实的泥土,站在他和妻子搭的平板小房前,眯起眼,视线越过一片片麦田可以望到很远。那是他的黄金时代。那时他不过是个从河南逃难来的穷小子,娶了上海知青的妻子。他俩都是老师,那时还没有电车,他便骑着单车载着她一道去上课,车轮开过,窄窄的小路上印下一道深深浅浅的车辙印。


而面前的这座城市却不属于他。每天他从床铺前能望见的唯有一条浅浅的小河和岸边的垂柳,太阳快落山时才施舍一缕光芒进来。在一成不变中他感受到时间的流动,他的机会所剩无多了。


于是,他随意走进一条小巷,将身上带的些许零钱递给店主——整钱要买车票,买了包烟,然后潇洒地离去。店里的狗乱叫,因为主人正给它套上铁链。


他走过小巷,走过高楼,走过游乐场,走过工厂,走过屠宰场又走过墓地,走过月夜下的荒野,走过被风吹过的草原,走过高山也走过盆地,他就一直走啊走,走啊走。


父亲喊醒了我,养老院到了。我们以养老院为中心,询问周边的每一条街,每一家店,穿梭在下班人潮的逆流中,在电线杆上贴寻人启事。

查无此码


杳无音信。石沉大海。徒劳无功。


爷爷出发了。他走在又一个令人绝望的黄昏中。


他面前的不是泥土,是沥青,是水泥,是伤痕累累的青草的喘息。他看见自己曾住的老屋已然不见,曾任教的学校已然不见,曾设计的孵化器已然不见。老屋换了高楼,学校变了图书馆,孵化器早已不知所踪,唯有麦田,如瞎眼证人。


他由一座城市走向另一座城市,他原想由繁华走向落寞,由陌生通往熟悉,因为只有在那里他才能找到自己,确证自己存在,或者存在过。但他发现故事不如他所愿,他由一座城市走向了另一座城市,却由陌生通往了更为绝望的陌生。上帝对他开了个玩笑,他皈依无处。


飞虫在他眼前划过,他已经不在意它们了。


他的鞋摩擦着石子,被黄沙包裹的衣裳显出灰暗,他拖着身子走进巷边小店。


“拿包烟。”


“哪种?”老板懒懒地过来了,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他感到一丝慰藉,但无表示。


“随便吧。”


他掏出一叠毛票,放在台上,拿走烟。又是一阵沙尘。店里的狗开始叫,对着地上少得可怜、晒得发烫的黑色阴影。


城外仅剩的平房默立着,高高低低的散落在草原上。入夜了,一扇玻璃亮起来,正对着天穹的星斗。他感到了上帝的旨意,他感到一丝宽慰,一丝惭愧。

看不见的城市


我所在的地方被称之为城市。不像田野,这里同时存在着淋着酱汁的龙虾和发臭的死鱼,同时存在着养猪场和屠宰场,同时存在着无数个卖香烟的杂货店和无数条会叫的狗,同时存在着无数个产房和一墙之隔的太平间。而通知我们的人过于含糊,且毫无理由的无法提供更多,这一切都使我怀疑还有一座看不见的城市。在那里,发臭的龙虾端上餐桌,淋着酱汁的死鱼游进管道,屠宰场的产品直接送入养猪场,无数条狗管着无数个卖香烟的杂货店,无数个太平间溢满了喜悦的同时无数的产房充斥着哀嚎。


爷爷出发了。


他在一个他极度熟悉又极度陌生的地方。这座城市的一半高楼林立,钢铁森林投下长长的阴影,另一半稻谷飘香,书声琅琅。他日夜穿梭在这座城的两边,有时是学生眼里威严不苟的先生,有时是家人眼中老年痴呆,尽日流涎的老头。或者,他同时是他们两个。他有时衣冠楚楚,有时邋遢不堪,有时年轻俊朗,有时风烛残年。他从养老院出发,去往学校,或者任何一个地方,从学校出发,去往养老院,或者任何一个地方。他总是经过一家卖香烟的杂货店,总用毛票买烟,但永远也记不住店主的脸和那条总在吠的狗。他回想起那个遥远的下午,她第一次为他买了烟,给他点上,他飘飘然地望着那条失魂的狗,眸子里满是得意。


他生活在那座我们看不见的、小路分岔的城市里。


我们也许发现爷爷了,也许没有,但这不重要了,反正是一串无意义的话语,我已经写完了。


电话响了。我难以置信地、平静地放下手中的书,走到电话机旁,接起来。


他们告诉我爷爷失踪了,监控也找不到。并称最后的目击者是位在小路边开杂货店的老人,他说当时爷爷掏出几块毛票,向他买一包烟。他语焉不详,说不清爷爷是否穿戴整齐,但有两点可以确定:在爷爷离开时,店里的狗叫得格外响,以及,他没有坐轮椅。


我想,我想起那本书的书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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