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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句点

阿气 发表于  2022-05-19 11:25:39   阅读次数:  8202650

入伏了,日光惶惶。


老槐树漆黑精瘦的枝干上肆虐着绿色的夏天,拥挤而颤抖着,拍打着院外中正挺拔的香樟和桂树。院中花坛上没有任何除了绿色之外的颜色,只有一蓬南瓜藤疯狂生长着,毛绒绒的叶子在白日灼烫下松松地垂着,但也不是没精打采的样子。蝉声嘹亮嚣张,不知哪只蝉的尾音拖得这么悠长,似乎把天地都徐徐收进来,让整篇的湛蓝在我头顶的天窗里收缩成一个句点。


外公在这样明媚的好日子里去世了。


刚到和平医院三楼左侧的楼道,三两脚步声还未到达走廊尽头便停止了。病床被推了出来,上面的人带着蓝色的氧气罩,张着嘴。母亲看了我一眼,顾自打着电话:“三姨,不用来了……”她的头发没有扎好,有一缕散了出来,碎发刺到了眼睛,她把头发胡乱往后拢了拢,露出红红的眼睛。狭窄的电梯间里挤下了一张病床和六个小声呼吸的人。


喜事可以精打细算准备很长时间,丧事却往往措手不及。


外公被安置在一处废弃的村委会所在地,听说所有的拆迁户都在这里安排丧葬事宜。右侧小门上方“社区服务中心”已经没有了“中”字,小门旁的空调外机滴着水;左侧是“邮件收发处”,绿底黄字的“中国邮政”还很清晰。但是一切都过去了,不会有人来这里寄绵绵长长的信和温暖厚实的衣物被褥了。对面是工地,听说在建重点中学的新校区,沙石下面是饱满厚重的希望。母亲不关心这些,她的神情有些黯然,拿着旧报纸扇着,驱赶外公脸上凑来的蚊蝇。他躺在那里,穿着厚重肥大的深蓝色寿衣和红色绣花棉鞋,挂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黄色袋子。


这里丧葬的仪式很繁琐。口中应当要含银器,寿衣的袖子要完全长过逝者的手臂,来吊唁的人颈上要挂一条白色绳子,挂之前要在头前后甩三次,棺前要摆上挑给逝者的贡品,出殡要戴白帽穿白衣,要走过三座桥……这些冗长无用的仪式,最大的用处是使哀者忙碌。忙于繁琐的仪式和细碎的钱物计算,就可以暂时忘却浸透在身体里的悲伤。老妇人们伏在棺前的哭喊像裂帛也像放歌,杂乱吵闹而有节奏。


“关先啊,我还不会种芹菜…”


母亲听到这一句,忽然埋头呜咽起来。外公种的菜不多,他的田地里总是只有番茄、芹菜,从前的院子里还有一株遮天蔽日的葡萄藤。母亲不是想念满屋子的番茄,也不是一串串饱满透亮的紫葡萄,她想念的是午后坐在门边赤着上身、喝酒打着嗝的外公。她呜呜地哭着,我想在一百个人的哭声中我也能准确地听到母亲平稳的哭声,像一条深海里的小鲸;她没有办法在哭泣的时候唱出歌来,哭声没有撕心裂肺,但有一种更为深刻的痛苦。母亲很久没有哭泣了。在像念不完的佛经长句一样日复一日柴米油盐扫地拖地之中,母亲得到了暂时的舒缓——虽然这种舒缓的代价太大。外公的葬礼是母亲人生的又一个节点,像一个逗号。


我心里是有些许愧疚的。因为我的眼泪来自于母亲的苦痛和憔悴,而并非来自于外公。在看到病床被推出病房的那一刻,我平静接受了这一个现实。但对于母亲潮湿的眼神,我说不出任何的话。我是有疑惑的。外公是如此吗?葬礼是如此吗?


或者,生命是如此吗?


“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明亮堂皇的日光照进五脏六腑,爬虫、走狗、飞禽、游鱼、山石草木都一样公平。在经纬之中,在上下四方之中,在古往今来之中,万事万物都无限缩小,都变成一个个平等普通的点。我们的悲伤、幸福、得意、失足、小小嫉妒、小小暗恋,都是如此。都是如此吗?


日头渐矮,人影却渐渐长了。认识或不认识、熟识或面生的脸孔,流着泪的,挥着汗的,悲痛的,漠然的,衰老的,新生的,一同聚齐了。也许我和外公不亲,我也许是漠然而疲惫的。在我的记忆中,我喊出“外公”这两个字时,他是没有看向我的,他望着跑进门去的弟弟。我不愿意待在沉重的灵堂里,走出门去望着里边的母亲。


我倚在老旧的门框上,坐到门边的吱嘎响的板凳上,走出门蹲到柳树荫下,又站起不知要去何处。他们有时看见了我,笑笑,拍拍我的肩膀道:“要去北京了,明天?好啊,好啊……”有时没看见我,也笑笑和别人说好啊好啊,说这个地方凉快宽敞,说弄堂风很宜人不算太热,说外公这样死去没有什么痛苦,也说起青山墓地要涨价的消息,说起前天拿到的体检报告。葬礼渐渐完备了。几个戴着钢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套上道服,唢呐、镲、皮面做的鼓单调而雄浑地奏唱着,不同于西方哀乐的沉重,这更像是战士出征的号角。这是在鼓舞什么呢?被压在数层棉被之下的人听不见这样的鼓舞,他其实早已开始自己的归途,开始对自己生前索取的一切进行偿还,他的每一根发丝和每一滴血液都会进入土地,进入所有的生命。


日色已经暗了下来,灯却还没有点起。被太阳锻炼成赤铁的父辈们平日里回家时灯已经点起,今天忘记了天快黑了就应当要点灯。这一场葬礼打破了他们的生活节奏,把他们聚集在一个点上,就像一团打了结的头发丝。他们也许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场难得的聚会竟是在一处废楼里面,就像这一栋灰灰的小楼也没有想到自己今天会变得热闹而悲怆。


日光一匹一匹收回了天际,星辰挂上夜幕。“妈,头发这里没有扎好。”她解开了辫子理了理,低声说:“哪里还关心这个。”


明天要赶火车,我于是今晚要回家。我往门口走去时,母亲喊道:“一个人注意安全!”我答应着。走出门外,她停下筷子又说了些什么注意安全之类的话,我没有听的很清楚,一一应允着就坐上了车。


窗外树影绰绰,半轮月亮挂在西边的天空,缺就缺吧。假如离月亮再远一些,月亮就会变成一个小点,看不出圆缺,就只是完美的点;再远些,连点都没有了,圆又如何,缺又如何呢?当我们遇到了人生长句中的一个个逗号,难道不意味着接下来还有更多的话要说吗?当我们在活着的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的旧的遗憾和新的期望时,死亡的句点还会可怕吗?歌手欢快地唱着“生命必须有裂缝/阳光才照得进来”。皓月当空,亮银流转,夜晚是白天的裂缝。


偶尔我们也会怀念残缺的月亮皎洁的光辉。


日色与月光一同构成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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