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三点水 发表于 2022-07-29 12:41:17 阅读次数: 37264一、寒冬
我抚摸着自己的脸,早已不再平滑的肌肤,已经泛起了皱纹,让我想起早上无意间被我揉成一团的旧报纸。才想,时间早已在我的手指间流失过去,我那青葱的年华也早就逝去。
约莫是凌晨的时候下了雨,我的双脚还在疼痛之中,许是风湿吧。膝盖关节处早已隐隐发肿,年纪大了,腿脚也跟着不利索。
一阵风吹过,淡淡地吹走了空气中氤氲的雾气。
风也轻轻地拂过我的身子,我抖了抖身子,落下了几片旧旧的枯叶,它在空中停留了几秒。
我想我变成了一棵大树。
可我却不生长在我所依赖的故土,而生长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连那里的名字也不知道,只知道唤它叫城里。
那是一年的寒冬,母亲和往常一样,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抱起在襁褓里的我,收拾那辆破旧老三轮里面的茄子,便准备带我一起去村里卖菜。
可这天的天却比往常的都要黑,风也比往常的都要冷,就算在母亲温暖的襁褓里,那风吹过来,也吹得我脸上呼呼的疼。
那时我还年幼,根本不知道时间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只知道那破三轮的车轱辘发出的车声比以往的都要长。
迷迷糊糊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这里早就不是母亲每天早上会来的地方。家里的破三轮停在一棵苍白的大树前。虽然说儿时没有记忆吧,但是那里给我的感觉就是不一样的。
一种很陌生的感觉。
渐渐的路上行人开始变得多了起来,母亲也放开嗓子招呼,只不过讲的话,带着一股土渣子味。行人中偶有掀开布看看这茄子,问这茄子新鲜吗?
“新鲜!保新鲜,您放心好了,这是自己家种的。 ”母亲边说边掀开另一块破布。
那人视线向上,望下那块破布,看似随意的翻了翻,眼中却露出了不屑。停留了一会儿,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母亲招呼在半空中的手愣了几秒,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那笑容尴尬的凝固住,母亲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
后面陆陆续续的也有行人过来张望,但也只是看了几眼。那一车茄子都被冻的打蔫儿了。
该怎么办才好呢?对了,我已经不再是母亲的孩子了,我只不过是她身后的大树。
我想我应该伸长枝叶,这样也可以为母亲挡一些风寒。或是随风掉下更多的枯叶,掉了好多好多的枯叶,母亲会抬头望向我的枝干,知道这个地方并不适合她卖菜。
母亲,快离开吧,回到属于我们自己的地方。
第一世,我想化成一棵树,一棵为母亲遮风挡雨的树。
二、酷暑
可那并不是我第一次去往这个叫“城里”的地方。
在夏低沉的吟唱中,我在它唱的高潮部分,伴着那聒噪不止的蝉鸣声里前往。不过不同之处是那个夏格外的热,热得我感觉踏上这块土地,仿佛随时随地就会被着热蒸发消失掉,又或者是熟了。
那段时间,家里西瓜也刚丰收。西瓜又大又圆,藤是翠绿着的,切开西瓜的瓤红的跟姑娘抹了胭脂的小嘴似的。
天天吃西瓜,肚皮吃的跟西瓜一样圆,走两步就要升天似的。
“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吃饱了还硬吃。”
“我看你也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跟着你爹把那几个西瓜送去给你城里的表姑。”
看着地上的西瓜,一个个的比我头都要大一圈,看得我直接两眼发白。看着外面的太阳这么阴毒,还没走呢,我就两腿直打颤。
“娘!我不去,你是让我去送瓜还是让我去送死啊?”
“不去也得去,哪那么多废话。”
家里唯一一辆破三轮坏了,只能用走的。我背起筐里装的西瓜,重得身子直接被压塌一截,缓缓的起身,还没走呢,我就感觉两眼昏黑。
这大地仿佛就是个炼狱,热的直叫把我脚底烫出个洞来。
爹走在我前头,一大一小并列走在这路上。想也是这夏太热了,蝉都懒得叫唤了,蝉发出的声响又长又拖。
我的身子变得轻盈了起来,根本感觉不到热,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在走路。我想我变成了一阵风。
看着爹被热的活像被雨淋了似的,我要用力地拖着身子,这样拂过爹 ,试图缓解他的热。可夏的风是燥热的,也并不能给爹带来多少的凉意。
我不断的吹呀吹,就这样给爹吹了一路。
终于到了城里,爹敲响了表姑家的大门。
“妹啊!哥过来给你送几个西瓜!”
出来的也并不是表姑本人,而是她家的下人。
“呀!你来了,人还在里头吃饭呢。要不你们先在这坐会儿。”
这人给我们端了两碗凉茶,于是我和爹两个人就坐在人门口。我咕噜咕噜一口气把整碗都给喝掉了,汗和水混在一起,尝起来咸咸的。
爹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凝重,待了一会儿也没讲什么话,直接把那两筐西瓜留下,便招呼我回家。
回到家里,脱了鞋,我的脚被烫出了几个大泡。
“娘,以后再有这种事,你可别叫我干了”
话刚讲完,我又变成了风,飘向远方。
三、媚春
我迈着不太灵活的腿,翻出的那张压在箱子底部的照片。
我翻看手中老旧的照片,照片里的男孩腼腆的笑着,女孩子是羞涩的低下了头。看得出照片中的两人关系非同一般。
这张老照片早已抵不住时间的磨练,开始泛出不自然的淡黄,似乎在点醒着卷子主人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不过不管过了多久,我仍然记得这张照片。
想起照片里的人,想起那段岁月,我不禁嘴角挂上一抹笑。
那时是春和景明,我该回学堂里读书去了。
那会儿我们班新来个学生,长得倒是高高瘦瘦,眉清目秀的。不过,一看就知道不是我们这儿的人。
人长得倒是蛮标致的,就是讲话总是文绉绉的,一个大男人倒是斯文的紧。
“哎,你知道吗?”
“干嘛?”
“新转来的那人儿啊!是个城里人!要不是他外婆生病了,他也不可能在我们这儿读书。听说他过几个月就要回城里了!”
我听完,也只淡淡地点了头。
城里人?我更不喜欢他了。
他总是被人围着,那些人会好奇地问他城里有什么好玩的?你为什么要来城里?诸多类似新奇的问题。他总是耐心的回答那些人,不带架子,只不过是在咳嗽中回答他们的问题而已。
刚来的时候他也没做自我介绍,只是一个人默默的坐在班里的角落。后来我才从别人口中知道他叫徐卿。
他的脸总是苍白的,有时候一咳嗽起来就没完没了,这时候他的脸颊才会泛起一团红。在我眼中他看起来很虚弱,好像跟张纸一样的,风再大点,就直接把他吹走了。
后来,我和他的关系还是不冷不淡的。
那会儿,因为交了钱,学堂里每到中午的时候都会给我们发一个鸡蛋。不过,我都不舍得吃,我要把这鸡蛋留给家里的年幼阿妹吃。他看我每次都不吃,于是便把他的鸡蛋给我吃。
“我的鸡蛋给你吃吧,这蛋黄太噎人了。”
“城里人就是娇气!嫌这不好那不吃的。”徐卿尴尬地笑了笑,倒也没有讲话。
一次,回家下起了很大的雨,家里人没空给我送伞。想着要不等雨小了我再跑回去,可家里还有一个年幼的阿妹,我还得做饭给她吃呢,于是我打算淋雨跑回去。
徐卿撑着把伞突然挡在我前面,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走。
在南方多雨的小镇里,我和他并肩撑一把伞。两个人的手会无意间的触碰到对方,眼神也会无意识的对视,在雨中似乎有莫名的情愫发酵着。
我从高空中落下,我开始变小,打在徐卿的伞面上,我想我变成了一滴雨。
落下时我看见了徐卿,嘴上挂着那抹腼腆的笑,那幅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到我自己的羞涩。
沾衣欲湿杏花雨,我是春的雨。杨柳风吹拂水面,我却为此动情。春雨过后,一切便开始萌发生长,爱的种子也开始慢慢长出萌芽。
一切顺其自然,只不过那人当初和我说的有误,不是他的外婆生病了,而是他生病了。
徐卿对我说等他病好了就带我去城里生活。
我还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幻想之中,徐卿却没来学堂了。我走了好长一段路,打探了好多人才找到了他家。
原来,他病逝了,他永远离开了我。是一天夜里,他咳嗽不停的声音突然停了,就再也没有响起来了。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想到这,我的泪随着雨不停地掉下来,汇聚成了一条眼泪河。心头苦情作序化作落笔莽草赋诗,写下堪堪几个呕心字。照片背后写着四个字“等你病好”。
这是我一生最美好的光景。
第三世,我化成了雨。
四、悲秋
我还是要变回人的。
家里还有一个年幼的阿妹等着我照顾,可惜最后我却再也不能照顾她了。
从学堂里回家,我烧柴火做饭给阿妹吃,还要把饭菜闷在锅里,温着等娘和爹回来吃。吃完饭以后,我们两个都会手牵手在乡间田野埂上散步。
秋天的风不免带着些许凉意,我把身上的衣裳脱下来给阿妹披着。我们在路上玩踩影子、跳房子、编花绳,唱出一些不知名的小歌。
“我有一段情呀,唱拨拉诸公听”
回到家里,母亲也早已吃完饭,在收拾碗筷。母亲烧了壶热水,倒在桶里给我和阿妹洗澡。
在木桶里我们两个互相往对方身上泼水,好不痛快!
洗完出来了,听母亲说起表舅生病了,需要在我们家住一段时间。
“娘,是什么病呢?”
“小孩别多嘴,你不懂。”
翌日,表舅过来,母亲招呼我们帮表舅整理东西。表舅身体不适,不便少干活。在收拾他的衣物当中,无意间翻到了一个包裹里面有些衣服上面写着大大的“寿”。
想也是,表舅快要暮薄西山了。
我想如果我在那时就意识到就好了,我的泪又来了。
表舅每天吃完饭以后都会吃药,吃很多乱七八糟的药,吃完药便呆呆的坐在门前。
我的阿妹啊!她是无知的又是不幸的,他看着表舅每天吃完饭都要吃药,她也有样学样,每天吃完饭以后也会去拿表舅的药吃。
当表舅意识到自己的药为什么吃的如此快的时候,事情早已晚了。
是秋,灶炉里的火早已熄灭,灶上还放着半碗早已放凉了的粥,喝一壶冷茶。那是我早上熬的,留给阿妹吃的粥。
人走茶凉,阿妹早已不在人世了。
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那年秋天,带走了我的阿妹。
第四世,我变回了人。
或许我这一生本来就是不值得的,被痛折磨着,我的心灵、情感乃至精神都遭到重大的打击。可我还庆幸着我的眼眶中能流出泪水,我与痛抵死挣扎,纠缠不休。
我手中还握着那份治疗报告,医生说我得了很严重的精神分裂。我才不管他怎么说,等我过完这世,我就去找我的四季。
窗外又开始下起了雨,我还在回忆着痛苦。思来想去,来生我还是要做一棵树,一半在泥土里安详,一半在清风里飞扬,一半撒下阴凉,一半沐浴阳光。我的经脉会蛰伏在大地上,感受着生命的律动。
在生命的轮回中不断得以自由,一切束缚我的痛都将烟消云散。